车厢内旖旎的气氛被瞬间打破, 谢衍的手忽地顿住, 旋即紧握成拳。
他扯过一旁的大氅盖在苏怜身上, 将她包得严严实实, 随后撑着车板坐起身,靠在了车厢壁上, 一言不发。
他本来是想等他在荆州的事毕, 他自然而然会履行承诺, 将谢九川放走。
若是谢九川在此刻逃脱,怕是会到李徽明那处告密, 那对自己将十分不利。
但他在荆州城根基未稳,现在又是顶着一个假的商人名头,更不能大肆找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九川逃之夭夭。
谢衍紧紧攥着拳, 凤眸内怒火滔天,他冷声问道,
“他已经服下了筋骨寸断的药, 武功应当尽失,为何还能从暗卫的看押中逃跑?”
谢七舟跪在马车外的青石地上, 紧张得咽了咽嗓子, 心里止不住地骂那个倒霉的谢十。
今日傍晚,轮值到谢十来看守柴房中的谢九川。
谢九川服下了断筋散后整个人形销骨立, 瘦的脱了相。
那断筋散服用到身体里,顺着经脉运行,每到一处, 便像是刀子割肉般的疼痛,最后会在三日内,筋骨寸断,武功全失。
谢十懂医术,自是了解这药散喝下去后是何等的痛楚,他从小又与谢九交好,甚至谢九还多次在任务中救过他的命。
他看到缩在木柴堆里衣衫褴褛的谢九,终是不忍心,给他喂了些固本复原的药,便趁着其他暗卫不注意,将他从院子的后门放走了,临了,还给他送了匹骏马,还有五十两盘缠。
等到换岗到谢七舟时,他只看到空荡荡的柴房,还有门口跪着的那个执拗倔强的毛头小子。
一阵寒风吹过,谢七舟打了个寒颤。
只觉得马车内锋利的视线穿透了车帘子,刀锋般的割在他后背上。
他虽然想保住谢十那个傻货,但是他又怎敢欺上瞒下。
侯爷平日里对待他们是极好的,年年都赏赐绫罗绸缎、金石玉器,在千钧一发危险之际,他更是身先士卒,从来都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权贵。
暗卫们敬仰侯爷,也忠诚侯爷,侯爷对他们也是信任与关怀。但他也知道,侯爷对那些不忠的人,是何等的狠厉与无情,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人。
就好比谢九川,哪怕和侯爷是从小长大的情谊,在他叛变时,侯爷也能狠下心肠,将他按律处置。
所以谢七舟心里虽然想帮衬谢十,但他现在只能一五一十地禀告,若是他胆敢说谎,或许自己就是下一个小九。
他长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
“是谢十,他可怜谢九川的惨状,实在于心不忍,便将他放了。”
话音落下,周遭一片寂静,只听闻风声猎猎,落雪簌簌,还有车厢内的微不可查的叹息。
谢衍正盘膝而坐,阖着眸子,岿然不动,他挺直的身子越来越紧绷,甚至连颈上都显出青筋。
良久,他紧握成拳的手掌忽地一松,整个人像是泄了气。
他声音低哑,幽幽地朝着车舆外之人问道,
“你也觉得,我过于残忍了?”
谢七舟汗毛骤然耸立,连忙答道,
“属下并没有如此觉得。”
谢衍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他又何尝想和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兵戎相见,只是他没办法。
若是谢九川心里对谢家有怨,谢衍愿意倾尽一切去补偿,可是偏偏他投向了李徽明的阵营,故而谢衍不得不使出雷霆手腕,将事情控制在掌握之内。
谢衍看向伏在他膝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苏怜,她正裹着深色的皮毛大氅,脸颊红扑扑的。
霎那间,他心里下定了主意,他绝不能让谢九川给李徽明去通风报信。
李徽明多知道一分,他所面对的危险便增加一分。
他若是孑然一身,倒是丝毫不惧,只是现在他有了不得不护在手心里的人,绝不容许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他思绪千回百转,沉声吩咐道,
“派一队人马沿着官道快马加鞭的搜寻,再派一队人马,守在荆州的四处城门,出城的每个人都要辨认仔细,马车底下,货物箱子里,都要仔仔细细地探查。若是在城门口不好动手,便尾随着出了城门,在城门卫军见不到的地方截了人,一个一个搜!”
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在谢七舟心上,他忐忑着应下,旋即飞身而起,策马回府,准备即刻布置好暗卫。
嗒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谢衍的睫毛颤了颤,紧绷的神色渐渐放缓,他又看向在他膝上睡得香甜的苏怜,冷硬的心慢慢融化。
他伸手帮她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动作极其轻柔。又帮她露在空气里的手臂塞回到大氅里,生怕她被冷风激到。
随着马车辘辘前行,窗扉上的车帘渐渐荡了起来,月光顺着微小的缝隙漾进来,银白色的水光撒在苏怜雪白的面颊上,朦胧上一层轻纱,像是月宫贪睡的仙娥。
谢衍又愣神看了会儿,忽地心念一动。
他思虑此事已经许久,本想着等荆州事毕,回到京城再从长计议,但现在,却是一分一秒也不想等。
他虚搭在身侧的长指轻敲,心里慢慢思索起了成婚的事情。
从前在宛州,他实在等不及和她成了婚。因为若是回到京城,少不得要三媒六聘,谢家的一大帮人又要和他拖磨许久,他又怕苏怜日子拖的久了,万一会移情别恋上他人,于是便和一个毛头小子一般,不管不顾地与她定了婚约。
本想着带她回京城,再风风光光地明媒正娶,但却未想到阴差阳错出了许多变故。
现在,他却是再也等不得,只等着荆州的铁矿案调查结束,回到京城,他就想光明正大地将她留在身旁。
不是小商人谢五郎的妻子,也不是丝绸商人谢言的夫人。
而是受封诰命的———宁远侯夫人。
***
一觉醒来后,苏怜发现天都亮了。
耀眼温暖的日光透过床帐子,晃得她眼睛酸。窗外传来小满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有几声气急败坏的男子的抱怨。
她趿拉着绣鞋,随意披了件羊毛漳绒的毯子,凑到窗边看热闹。
发现小满正和赵小卿,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暗卫在一起玩儿着骰子。
他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还算是半个小孩,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玩着,把手里的骰子翻过来覆过去,似乎是在比点数大小。
小满对着掌心哈了口气,聚精会神地掷出骰子,它在青石的桌面上滚了滚,停住后,几个人哗地一下爆发出嘘声。
小满高兴地蹦起来,洋洋得意,尾巴好似要翘到天上去了。她朝着赵小卿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把脑袋伸过来。
随后,她毫不手下留情地赏给了他六个爆栗,直弹得他嗷嗷直叫。
“你个丫头片子是吃牛骨长大的吗?人长得瘦弱,力气比牛都大!”
说完,他眼含泪花地揉了揉脑袋,一副委屈到不能再委屈的神情。
小满不好意思地咧咧嘴,抱歉一笑,她也觉得自己手劲儿大了些,她连忙承认错误,
“不好意思呀!要不…我给你吹吹!我娘以前打了我手板,怕我疼,都会给我吹吹的!”
赵小卿看她真心实意地承认错误,决定不再追究,他勉为其难地说道,
“好吧!不过你下次可得轻点!”
小满忙不迭地凑过去,对着他微红的脑门狠吹了两口气,吹完抿嘴笑笑,又接着坐下,又开始轮流掷骰子玩。
她玩得投入,丝毫没听见不远处的一声杯子碎裂的声响。
顾岐正坐在梅林边上的亭子里,他手里捏着茶杯,看着石桌子旁的绰绰人影,听着那边的嬉笑声,最后瞟见了那个总围着自己转的小丫头真给人吹着脑门。
离得太近了,都快亲上去了。
他心里一紧,牙齿咬的嘎吱作响,手中一个用劲儿,谢衍精心挑选的一套汝窑白瓷茶具,便少了一只杯子。
谢衍抬眸觑了他一眼,笑着调侃道,
“十三四岁还真是好年纪,我们那时也是闹腾的不行,一晃眼就七八年过去了。”
顾岐皮笑肉不笑,懒得理谢衍话中暗指他年纪大的调侃,他这厮不也比苏怜大了四五岁吗。
还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他懒洋洋地换了个杯子,接着喝着茶,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谢衍也不再揶揄他,反而是回首对着东厢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打眼便瞧见纸窗子被支起来,里面露出了一个围着毯子的身影,正笑意盈盈地看向那群叽叽喳喳的皮猴子。
水眸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像是盛了蜜。
他顾不上再搭理顾岐,连忙站起身,招呼小厮去厨房端上早膳,自己则是三步并作两步,掀开门帘子进了屋。
他示意小厮将食盒里的早膳拿出来,一碗红枣薏米粥,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酱蹄膀,还有凉拌的山笋与虾米,最后端上了一碗补身子的奶白色的鲫鱼汤。
苏怜甜笑着看向谢衍,随后乖顺地低头拿起了勺子,想尝一口那例鲫鱼汤。
淡红色的枸杞飘在奶色的汤面上,看起来红红白白,令人食指大动。
但未曾想,她刚舀了一勺凑到嘴边,忽地觉得一阵腥气钻进鼻子,比那搁置许久的死鱼烂虾都难闻,她胃里忽地涌上一股酸味,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电脑没带在身边…拿手机码的字…有些慢哭哭哭!!
大家能猜到…为什么吐了嘛!?!
鸡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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