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冷得刺骨,暖阁中四处都置了大大的火盆,也只稍稍抵挡几分酷寒,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哀乐和哭声。
随家人来侯府吊唁的一众贵女们都各怀心思走了进来。
沈鸾被裹了一件织锦暗花羽缎白狐裘,雪白的绒毛贴着脸颊,衬得一张巴掌小脸病容更甚,程怀瑾看在眼里,眉目越发冷沉。
大公主几人走在最后,不多时,就看两个婢女扶着一个同样病恹恹的姑娘进来。
二公主迎上去,叫道:“表姐!”
“这是怎么了?”杨淑月声音低弱,又捂着嘴咳了两声。
二公主闻言立时看向沈鸾,颇有几分讥讽地道:“长乐县主说她落水是被人推的,现下要找出那个真正的凶手呢!”
“什么?”杨淑月一惊,转过头去看沈鸾,“还有这种事……”
她似乎很是吃惊,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当时好些人都在一处说话,难免有个磕碰,我倒没觉出有什么问题,会不会是弄错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前头还在哭灵……总归阿鲤与我都没什么大碍,要不还是算了吧?”
这等和大公主一般无二的说辞,倒显得沈鸾不识大体又无理取闹。
眼见着满屋子的贵女都看过来,程怀瑾握了握沈鸾的手,正要张口,站在沈鸾另一侧的沈鹭却先一步说了话:“杨姑娘这话说的没道理,我妹妹既说了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不管那人是不是无意之失,总归是做错了事,就算我妹妹如今无碍,也不是一句算了就能过去的,更与今天是什么日子无关,从没听说受害人求个公道还得挑日子的。”
沈鹭是沈家二房的庶女,平素是个温婉怯弱的性子,从不与谁争嘴,能让则让。
她这时抢白,就连沈鸾都微露诧异,不过看到庶姐明明脸都白了还挺直背脊直直看着杨家姑娘的模样,不觉鼻头一酸,这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姐姐,是上辈子沈家罹难后被休弃也没有一句怨言,最后死在流徙路上的大姐姐。
听了沈鹭这话,杨淑月再不好说什么,只僵硬地扯出一点笑:“倒也是如此。”
看她再无二话,苏芮澜便站了出来,这种事只能她做主人的来说:“既然事情发生的时候那么多人都在,总该有人看见一星半点的,问一问就该知道了。”
暖阁里,杨淑月与大公主二公主等人站在一处,沈鸾与程怀瑾沈鹭几个挨着,剩下的贵女们自发围作一团,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
这样的情形说来也正常,此时开口,不论是揭发别人还是承认自己,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苏芮澜对这个结果也早有预料,因而早就命人去把园子里伺候的丫鬟们也聚在另一间房里询问。
然而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丫鬟们都说当时混乱的很,只听见“噗通”两声,接着就是尖叫和呼救,贵女们乱作一团,根本看不清谁在哪里,更遑论是谁动的手。
这下可就僵住了,苏芮澜皱起眉。
贵女中也有一二胆大的,这时站出来道:“我当时都在和同伴说话,只听到落水的声音,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就见阿鲤那个丫鬟已经跳进水里去抱住阿鲤了。”
“没错,杨姑娘还是喊来的婆子给救上来的,她的丫鬟在旁边急得团团转,硬是不让一开始冲过来的侍卫下水……”
这倒也能理解,毕竟关乎姑娘家的清誉,便是自家侍卫,不到万不得已也只能如此。
见有人先说了话,那群贵女也纷纷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看到的叽叽喳喳说了出来。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看见到底有谁推了沈鸾。
随着众人的声音渐渐消失,目光又聚焦在沈鸾身上。
……或许真的没有人推她?许多人都在心里默默这样想着。
沈鸾能感觉到程怀瑾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大姐姐看过来的眼神满是担忧。
白露忽然叫道:“奴婢记得表小姐一直跟在姑娘身后,表小姐,你快说说,你当时看见什么了!”
她口中的“表小姐”自然不是程怀瑾,而是几个月前才来京城投奔亲戚的狄雪滟。
狄雪滟身量瘦小,虽与沈鸾是同一年生,相差不足两个月,但看着却好似小了很多。
众人的视线齐齐望来,狄雪滟面色乍白,忍不住退了两步,慌张地垂下头,一双细长的眼睛已经红了,手指绞得死紧,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我……”
见她这般作态,一众贵女面上都滑过几分不屑,这样小家子气,带出来真是给镇国公府丢脸。
纵然没有抬头,狄雪滟也仿佛能感受到那些炽烈目光下深藏的鄙夷,因而愈发自卑,死死低着头,望着深青色百褶裙上的暗纹,好像这样就能暂且逃避到自己的小世界里。
但白露根本没时间留给她,上来抓着她的衣袖急声道:“表小姐,你若是看到了什么,你就直说出来罢。”
沈鸾也和众人一样目光落在狄雪滟身上,她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扑上去掐死她的念头。
程怀瑾注意到她的异样,连忙安抚地拍拍她,低声问:“阿鲤,你是哪里难受么?”
沈鸾勉力冲她笑了一下,摇摇头。
见她神色实在不好,程怀瑾皱了皱眉,转头去看狄雪滟:“狄妹妹,看见了便是看见了,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有什么话你便直说就是,大家都等着呢。”
声音是她一贯的温柔,但仔细分辨就能品出其中强自压抑的不耐。
狄雪滟闻言抬起头,一双水蒙蒙的眼睛好似受到惊吓的小鹿,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话。
“我看狄家妹妹胆子小,恐怕是被咱们吓着了,阿瑾也莫要着急。”沉滞中,杨淑月笑着圆场,又对着狄雪滟说,“狄家妹妹你别害怕,不管说什么,都没有人会怪罪你的,现下,咱们可都指望你了。”
听见她的话,狄雪滟飞快抬眸看了沈鸾一眼,只见她面色苍白,穿戴都与出府时不一样了,但那通身的精致气派却别无二致,一看便是千娇万宠的高门贵女,不由垂下眼睑,带着几分哭腔似的:“二姐姐对不起,我、我没看见……”
白露一听便急了,直道:“你怎么可能没看见呢,就属你站的离姑娘最近,惊蛰都远着一步,可姑娘才落水,惊蛰就跳下去救人了,你怎么可能什么没看见!”
狄雪滟死死看着地面,一边摇头一边哭:“可是,可是我真的没看见是不是有人推了二姐姐……对不起,二姐姐,对不起……”
她哭得柔弱可怜,白露抓着她的衣袖,还想再说什么,然而一众围观的贵女面上都有些变了,看向沈鸾的眼神带着别样的情绪。
沈鸾没有理会,只静静看着狄雪滟,半晌出声问她:“表妹确定自己记清楚了?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狄雪滟哭声一滞,抬眼看见她的注视,心中一慌,然后咬着唇小声道:“二姐姐,对不起……”
“对不起就不用再说了,今日本就是我麻烦你,既然你说什么都没看到,那便如此吧。”沈鸾神情淡淡,目光从她身上收回,仿佛她已经无关紧要了。
狄雪滟一愣。
将一切看在眼里,杨淑月拢在宽袖下攥紧的手终于松开,状似遗憾地说:“没想到竟没有一个人看清楚那时候的情况,阿鲤的话我自然是信的,但今日众目睽睽之下,想来也不会有人诚心隐瞒,兴许……”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听的人也都明白,从始至终也只有沈鸾坚持是有人把她推下水的,然而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审问,什么也没问出来。
一时间,众人心里也都确信了沈鸾恐怕是自己没有站稳失足落水,却不想又把杨家姑娘一并撞了下去,如今面子上过不去,就谎称是被人推的。
只是闹成这样,也实在有些难看了。
在京中这么多的贵女之中,沈鸾一向是她们仰望的对象,出身煊赫的镇国公府,同时深得宫中恩宠,那副惊尘绝艳的容貌,每每在宫宴上都是一枝独秀,占尽了王孙公子的注意。
现在能看她的笑话,许多人面上不显,心里在拍手称快。
二公主是唯一一个不加掩饰的,径直冷笑出来:“看来这就是长乐县主想要的真相了,是什么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了罢!”
众人闻言都眼神闪烁,讷讷不语,二公主冲沈鸾得意地笑了。
沈鸾面对她的挑衅完全视而不见,对红了眼的沈鹭低声说了句“没事”,转过身朝苏芮澜福了一礼:“澜姐姐,无论如何今日打扰大长公主安息都是我的罪过,但事已至此,还是要把整件事都论个明白我才甘心。”
不等苏芮澜回话,大公主皱起眉头:“阿鲤,你这是要做什么?”
二公主更是叫嚣着:“方才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根本没有人看见你被推,你还要闹什么?”
沈鸾并不在意她说什么,只对着苏芮澜道:“澜姐姐,没有看见不代表事情不存在,当时小丫鬟领我们到池子边,大家在一块说话,走动并不多,位置几乎都是固定的,我现在就想知道,那时候是谁站在我身后。”
众人听见她的话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若真的有人推她,那个人定然就在她附近,方才大家都描述了自己的行为和看到的事情,也并没有出现引人注目的人,所以能够下手的人范围就很小了。
大公主眼中闪过惊讶,语气有些迟疑:“可是,后来那么乱,谁又能记清谁站在哪儿呢?”
“是啊,这法子乍听起来有用,可若是谁记岔了,岂不是平白被冤枉?”杨淑月语气轻缓,似乎真心为人着想。
程怀瑾觑她一眼,柔柔道:“杨姑娘多虑了,这事儿办起来也简单,当时园子里那么多伺候的丫鬟,诸位身边也都带着人,各位只消确定自己站在那儿就行了。”
说罢,又环顾一圈众位贵女,说:“总不至于三四个人合在一起都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了吧?”
这句话内里的含义众人自然听得懂,都这样了还“想”不起来的,十有八九有猫腻呗。
因此,众人纷纷点头说当然不会。
因着是重现,众人倒也不必真的站到池子边去,便把那暖阁的门当做池子,众人一一循着记忆站到自个儿的位置。
有那真的记不清的,旁侧人便连忙提醒,说你当时在我对面,咱俩说了话来着。
一来二去,便确认了个七七八八,只余下沈鸾几个“重要”人物。
大公主、程怀瑾几个当时因为别的缘由不在的,这时就站在一旁看。
沈鸾侧目看一眼杨淑月,道:“杨姑娘当时站在我前面,那便我先吧。”
杨淑月声音似乎有些僵硬:“……好。”
白露在一旁扶着沈鸾停在距离门口三四步的地方,认真道:“奴婢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惊蛰担心池子边滑,特意把姑娘往外拉了一下。”
待她站定,就轮到狄雪滟。
狄雪滟那时候一直跟在沈鸾身后,这时便迈步朝沈鸾的位置走去,站到一个地方不动了,似乎很坚定的样子。
白露拧着眉看她,面上露出些迷惑,她总觉得表小姐站的位置好像远了些,但那时候她是在惊蛰后面,身侧又是别家的丫鬟,因此也并不确定狄雪滟的位置。
就在白露纠结该不该说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句:“表小姐你站错了!”
“惊蛰——”白露惊喜。
沈鸾见她来顿感意外,惊蛰因着下水救她也狠受了番罪,现在还惨白着脸,身上只囫囵批了件旧斗篷。
惊蛰过来伸手扶住沈鸾,一字一句道:“当时姑娘身边的人站在哪儿都刻在奴婢脑子里呢,绝不会出错。表小姐您该再往前走三步,向右手边走两步,我在表小姐右侧身后,白露在我身后,表小姐的正前面是杨姑娘那个圆脸的丫鬟,豆绿色衣裳的丫鬟站在圆脸丫鬟的左手边。”
她说完,屋里便陡然静了下来。
那丝毫没有停顿的笃定话语叫人不自觉便相信了她的话。
沈鸾心里一暖,惊蛰就是这样,默不作声却把所有的事都替她记好,哪怕有些从来都用不上。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性子,前世惊蛰是她身边四个大丫鬟里最早被连累而死的。
看着惊蛰异常明亮的双眸,沈鸾咽下酸涩,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上。
惊蛰的话令狄雪滟一下子涨红了脸,手指窘迫地拉扯着衣角,讷讷道:“我、是、是我记岔了……”
见状,程怀瑾脸色微沉,却未立即张口。
杨淑月的面色也不大好,只听沈鸾还来问她:“不知道我这丫鬟记得可有差池?”
“阿鲤这丫鬟可真有些本事,又会凫水,又生了一副好记性。”
沈鸾淡笑:“杨姑娘过奖了。”
眼看众人都等着自己站过去,杨淑月咬咬牙,瞥了眼身侧两个丫鬟:“还不快过去站好!”
说罢,便自己站到沈鸾斜前方。
倒是那两个丫鬟却有些畏畏缩缩的,走到沈鸾与狄雪滟之间,左右来回踱步,磨蹭着不肯停下。
沈鸾也不说话,只等着她们站好。
两个丫鬟为难地看着杨淑月,然而杨淑月侧头看着门外,并不瞧她们一眼。
好一会儿,那两人才站定,垂下头。
“这回可是站好了?”苏芮澜沉静的声音响起。
似乎是问句,又好像没有疑问的意思。
众人也都没有回话,因为此时大家站的位置已经表明了一切。
重演当时的现场,在众人都注意不到,沈鸾的丫鬟也看不到的角度,要推沈鸾下水,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豆绿色衣裳的丫鬟已经开始发起抖,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脚面不肯抬头。
这样的举动无疑是把一切都摊开来了。
杨淑月的面上慢慢露出震惊的表情,而后厉声喝道:“混账东西!”
那丫鬟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地哭喊:“求姑娘恕罪,奴婢只是没注意,不小心碰到了长乐县主,奴婢不是成心的,求县主恕罪,县主饶命……”
杨淑月指着她的手剧烈颤抖,似乎被气得狠了,接着仿佛想起什么,对着沈鸾足足福了一礼,满面歉疚:“阿鲤,这件事都是我的错,是我管教不严,竟然叫身边出了这样的下人,带累阿鲤今日受苦了。这丫鬟我也要不了了,就随便阿鲤处置吧!”
那地上的丫鬟闻声伏得更低,连哭腔都渐渐哑了。
沈鸾默默看她演完这一出弃卒保车的戏,结果她并不意外,这场谋算其实拙劣得很。
而她这一通表演,在场的众人也都看得明白,都说朝堂之上风谲云诡,后宅之中其实也不遑多让。
只是沈鸾想不明白原因。
杨淑月是承恩公府的嫡女,皇后姓杨,太后也姓杨,纵是如今的承恩公是个庸人,杨家的恩泽也不会少,杨淑月平素与她争风乃是寻常,可在成阳大长公主的丧礼上急急忙忙用出这样的手段……
这厢沈鸾尚未思索出头绪,暖阁外忽然传来一句惊讶的男声:“怎么都聚在这儿?”
苏芮澜回过头,叫了声“大哥”。
侯府世子苏烨与人一同搀着一位玉带华冠的老夫人进了内院。
沈鸾抬眸,瞥见老夫人身侧另一人面容的瞬间,浑身一颤。
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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