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沈鸾的思绪仿佛又回到那个冷雨绵绵的春日。
她从深沉的黑暗中凝聚出一分意识,她好像在一座大殿中,从高处俯视着,灼灼烛火映照着略显空旷的厅堂,正面一尊漆金大佛慈眉善目,佛前香火缭绕,氤氲烟雾中站着两个男子的身影。
这是她记忆中静安寺曾有过的繁盛景象,然而那场铺天大火将这里吞噬殆尽,唯余断壁残垣。
她曾在被烧得枯黑的佛像前替沈家替父亲日日祈祷……
“……公子,后厢禅房里那具尸体已经埋好了,虽然不堪辨认,但应当是昔年镇国公府沈家的二姑娘。”
随着这一句低低的回禀,殿内二人的模样也在沈鸾的意识中清晰起来。
那位公子一袭暗色长衫,面若凝玉,眉目清远,周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却更显矜贵气派。
他闻言,似乎一愣:“沈家二姑娘?”
“是,”随从语气带了几分惋惜,“沈家因牵涉巫蛊之案流徙南地,途径云州时遇到山洪,都死了。这位二姑娘在沈家出事后不久便没了消息,没想到竟是死在了这里。如今……沈家终归是可惜了。”
那公子听罢,面上似乎有些怜悯,又似乎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会才淡淡道:“罢了,逝者已矣,你给沈家众人在寺里都点上一盏长明灯罢。”
烛火摇曳,晕花了沈鸾的视线。
泪水不自觉盈满眼眶。
“阿鲤,阿鲤——”程怀瑾关切地低声喊她,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就要哭了。
沈鸾眨眨眼,压下汹涌的泪意,家人惨死,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她不知道大殿里的那个人是谁,可她感恩这个人为沈家人点一盏长明灯,叫他们不至于九泉之下沦为孤魂野鬼。
是佛祖显灵,让她以那样的方式看见这一切,亦是菩萨慈悲,让她现在有机会又见到这位恩人。
她哑声道:“我没事,就是忽然有些头疼。”
她惯是个身子娇的,因着一点儿病痛哭鼻子也不是没有过,程怀瑾放下心来,忍不住又对杨淑月更恼恨了几分。
沈鸾抬起眼,正看见那人与苏烨一同搀着老夫人向后面走去。
那人头上顶了孝,容貌清隽,神色淡淡,比之她曾见过的那位公子尚有几分年少,但确乎是那位公子没错。
待几人身影消失在转角,方才噤声的众人回想起眼前的事来。
杨淑月面色铁青,不得不狠狠扣住掌心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大公主的脸色也不甚好看,只是眼下这场面,苏芮澜不开口,也只能她来做这个定论的人。
“这个丫鬟确实该死!做了恶事竟还绝口不提,若不是阿鲤坚持,还真叫她给蒙混过去了,以后指不定还能做出什么背主的事来!所幸,今日虽闹了一场,到底把她给揪了出来,表妹也有御下不严的过失,不过念在表妹今日也遭了无妄灾的份上,还请阿鲤不要过度苛责,我这里也给你赔个不是。”
说罢,竟还真真要给沈鸾施礼。
程怀瑾见状皱眉,正要拉着沈鸾避开,沈鸾却是径直上前一步托住了大公主,唇角噙着丝笑。
“殿下这是做什么?一个丫鬟罢了,哪里值当殿下这样,说出去岂不是折煞了这个小丫鬟,也不知她有没有这个福分,受不受得住啊。”
话音落下,四周阒然。
在场的人几乎个个出身高门,哪有琢磨不懂的,整件事到了这里看起来是那丫鬟的错,但内里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方才大公主哪里是替小丫鬟赔罪,分明是替杨家给沈鸾赔罪,可惜啊,人家沈鸾不稀罕,径直拿话堵了长公主的嘴,面上是说一个小丫鬟不配让大公主代为赔罪,言下之意却是大公主的赔罪她不要。
这是明晃晃在打大公主的脸,可大公主又能如何呢?
大公主虽然贵为公主,但并不十分受元平帝的宠爱,母亲杨皇后在宫里处处受郑贵妃的钳制,外戚又是杨家这种扶不上墙的,有什么底气和沈鸾这样父兄手握重兵的簪缨贵女较量呢。
大公主的礼再行不下去,眼中闪过难堪,不再说话了。
杨淑月羞窘着一张脸,含泪道:“阿鲤,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
看着这般苦肉计,沈鸾目光从众人身上滑过,本来跋扈非常的二公主这时果然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丝毫没有为亲亲表姐出头的意思,周遭的贵女们虽极力掩藏了情绪,但眼底还是泄出几分看好戏的模样。
想来,不出几日,今日发生的种种便会传遍京城了。
耳边杨淑月的哭声渐歇,沈鸾立马咳了几声,惊蛰冲上来:“姑娘!”
沈鸾摆摆手,颇有些虚弱地对杨淑月道:“杨姑娘多礼了,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的,不过好在找着了罪魁祸首,总算没有白费功夫,杨姑娘也不必一直再提,扰了大长公主安息就是咱们的不是了。”
现在轮到她识大体了,杨淑月等人的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苏芮澜见此事告一段落,这才站出来道:“既是有了结果,咱们也不用留在这里吹风了,还是到后堂去坐,阿鲤与杨姑娘今日受了寒,也该多休养才是。”
众人纷纷应是,随她一起离开暖阁。
程怀瑾挽着沈鸾的胳膊出门,在她耳边眯着眼悄声说:“杨淑月今日的做派委实奇怪,那丫鬟也是个撑不住劲的,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些问题。”
沈鸾目光微闪,这也正是她先前没有想通的地方,且不说这计谋实在粗糙,仿佛根本没有经过仔细盘算,那动手的丫鬟更是一露馅就慌了神,极像是临时起意而为之。
可杨淑月为什么要这么做?
况且,就算她落了水,又有什么作用?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且搁下。
苏芮澜陪着她们在后堂坐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大长公主下葬,礼仪繁复,总还有许多事需要子孙们去做。
倒是一直没有看到大公主等人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白露送惊蛰去歇息从外头回来,在沈鸾身边小声道:“姑娘,先前来的那位老夫人居然是安阳大长公主,奴婢听说大公主方才想去给安阳大长公主请安,被拒了呢。”
沈鸾闻言一怔,竟然是安阳大长公主?
安阳大长公主其人,说来很有几分传奇,先帝朝时曾以女子之身上阵杀敌,领兵平乱,后来下嫁安西王赫连弘,夫妻恩爱二十余载,育有一子,然而至先帝南巡时途中遇刺驾崩,赫连弘与其子皆因护驾而亡。
一夕之间,安阳大长公主失去了丈夫儿子和兄长,只剩下儿媳妇拼死生下尚在襁褓的孙子。
自此之后,元平帝登基,安阳大长公主便带着孙子长居公主府,深居简出,再不理会外事。
传言元平帝曾两度亲至公主府请安阳大长公主还朝,皆是无功而返。
到了沈鸾这一辈,却是大多连安阳大长公主的面都没有见过的。
今日安阳大长公主露面,或许也是因着是成阳大长公主下葬,同辈剩下的人不多了。
“这么说来,安阳大长公主身边那位……”沈鸾呐呐。
程怀瑾小声接道:“应当就是寿王了。”
寿王赫连政,其实本该是安西王才对,作为赫连家唯一的子嗣,这个小婴儿本该承继家中的爵位,然而就在元平帝登基后一切安稳下来时,安阳大长公主上了此生最后一副折子,请元平帝给赫连政改了爵位封号——因为赫连政乃是早产,身子骨极为虚弱。
一个“寿”字,可见长辈苦心。
沈鸾不禁想起上辈子静安寺大火那场风波后不久,她曾听闻安阳大长公主猝然离世,寿王哀毁过度,离开京城去往南方休养了。
她确没想到,恩人居然会是寿王。
所以,是寿王后来又回京路过静安寺才替她收的尸吗?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了。
沈鸾虽有心想去给安阳大长公主请个安,不过那边既然拒了大公主,想来是不想被人打扰,两人也只得作罢。
日头逐渐西沉,到了定好时辰,发引下葬,柩车启行。
高高的幡子在前头引路,苏家后辈个个嚎啕大哭,一路两侧皆设了路奠,雪白的纸钱被狂风卷上天。
满目哀戚,沈鸾和一众同辈跟在后面,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想起前世祖母去世时,大哥二哥都不在了,父亲与叔父们尚被关在牢里,那时的沈家根本无力举丧,可怜祖母辛劳一世,他们却连她身后哀荣难以做到。
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落。
行至路口,她们这一众便不必再跟着往前了,目送灵车远去,才擦干了眼泪折返回苏家。
进了内院,却见惊蛰快步迎上来,将怀里揣着的一个暖炉塞到沈鸾手里,又扭头嗔怪白露:“这么冷的天,姑娘出去你也不想着给姑娘准备好,姑娘才落水着了凉,正是该好生保暖的时候。”
白露被她说得垂下头,心虚地抓着她的衣角摇了摇:“好姐姐,我记着了,再不会忘的。”
沈鸾看得眼底生笑,她身边四个大丫鬟,就属白露年纪最小,性子便跳脱了些,不比惊蛰几个仔细,时常挨训,好在白露也是个心性好的,说过一回就记住了。
不过见到惊蛰自己都嘴唇发白还跑出来给她送东西,沈鸾又蹙了蹙眉,惊蛰的脸色,很像是要大病一场的样子。
程怀瑾直接道:“今日你们主仆俩着实遭了罪,尤其阿鲤你本就身子娇,左右之后也没什么要紧事了,不若你们先回去吧。”
不多时,沈鹭也过来对沈鸾说祖母知晓了之前的事,叫她先行回府,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这里自有祖母和我娘在呢,等澜姐姐回来,我替你给她告个罪,她定然也不会怪你的。”
如此,沈鸾也只好承情,跟她们作别。
到了经停马车的地方,车夫早已领了命等在那里。
临上车时,沈鸾忽然瞥见不远处站着个人,一袭素色长衫,外头罩了件雪白的大氅,却依然白不过他的面色。
“咦?那不是……寿王吗?”后半句白露的声音陡然压低。
沈鸾一时竟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想法,待她回过神来,已经跑到了那人跟前。
赫连政看着蹭蹭跑来的小姑娘,很是意外:“……姑娘?”
沈鸾瞬间涨红了脸,低下头支吾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正看见他一双好看的手露在身外,如玉的指节分明……
她将抱在怀里的暖炉塞到他手里,飞快地道:“听说你身子不大好,今儿天冷,莫要着凉,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便头也不回地冲上了马车。
于是小厮檀墨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公子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鎏银缠枝百花手炉,不由一愣:“公子,车已备好了……这、这……”
这分明是谁家姑娘用的物件吧?怎么会在他家公子手上,他离开的时候可还没有的呢!
赫连政眼前顿时浮现出方才那裹得一团毛茸茸的小姑娘,想要把手炉扔给檀墨的动作一顿,改扔为放。
“别人送的。”
语气冷淡,与平常别无二致,但檀墨还是挠了挠脑袋,在心里忍不住嘀咕,别人送您就要啊,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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