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和宫,东偏殿。
一早就来请安的嫔妃们次第告了退离开,殿内的气氛却越发凝滞。
大宫女领着一人进来,低声通禀:“娘娘,杨姑娘到了。”
皇后端坐在殿上,一身繁琐冕服尚未换下,此刻面沉如水。
杨淑月不经意看清皇后的脸色,眼神飞快地缩回来,本就苍白的面颊愈发没有了血色,战战兢兢地张口唤道:“姑母……”
杨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贯慈善的面容这一刻显得异常冰冷。
一直坐在旁边垂眸喝茶的大公主清嘉悄无声息地叹一口气,端起浅笑对二公主道:“对了,前两日二皇妹不是问我一个花样子么,我想起来在哪儿了,二皇妹随我去看看吧。”
清璇闻言眸中快速闪过一抹嘲弄的笑意,面上却是露出欢喜雀跃的神情,跳起来挽住大公主的手说:“好呀,真是麻烦皇姐了,我就知道皇姐对我最好了!”
两人又朝杨皇后行了一礼,快步走出大殿。
领路的宫女也无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姑侄二人。
冷冽的威势压在杨淑月身上,她的心疯狂跳动,很快便坚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嗓音带着颤抖:“姑母,我错了……”
“淑月,本宫没有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良久,杨皇后才开口,冷冰冰的口吻,丝毫没有了往日对她的疼宠。
“姑母,不是的!我——”杨淑月彻底慌了神,抬起头想要解释,然而直直撞上杨皇后森寒的眼眸,心中一骇,想要说的话也凝固住了。
杨皇后看着跪在阶下的侄女,压下心中一闪而过的杀意,用力握了握拳,若不是无从选择,她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个蠢货身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淑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杨皇后忽然问她。
杨淑月神色僵了一瞬,接着使劲摇头:“我、我不知道姑母在说什么……”
然而这样拙劣的掩饰显然蒙骗不了杨皇后。
杨皇后摇头,看着她慢慢地说道:“淑月,本宫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孩子,太子的婚事,本宫费尽了心力才让陛下松口。这件事,本宫只与你母亲商议过,就连太后都不知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淑月听着她的话如坠冰窟,背脊缓慢蜿蜒起冷意,想要否认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姑母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淑月,本宫和你母亲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急,不要急,该是你的东西,跑不掉的。”
这句话,杨淑月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其实她并不是杨家唯一的嫡女,她曾有过一个亲姐姐,姐姐比她漂亮,比她有才学,比她讨人喜欢。
在她十二岁前,入宫这样的好事一向都是姐姐独占,她只从姐姐炫耀的话语中知道太子的存在,可她从来没见过。
直到那年,姐姐染了风寒,只能临时由她替姐姐入宫,在宫宴上,她见到了太子,也突然明白了姐姐经常被召进宫的原因,她很羡慕,可那是属于姐姐的。
于是她就想,要是姐姐不在了呢?
后来姐姐真的不在了,那些曾经属于姐姐的东西果然变成了她的,她也能学着姐姐的样子,斥责下人,在母亲怀里撒娇,被皇后姑母召进宫,和太子表哥一起用膳。
从那以后,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好东西是等不来的。
只能靠自己去抢。
皇后姑母和她母亲商议太子婚事的时候,她在窗外听见了,她听见姑母说服陛下在腊月的时候就给太子表哥和镇国公府的长乐县主赐婚。
姑母在宫里虽有体面,却不比郑贵妃得宠,能说服陛下下这个决断必定费了不少的心思。
她也听见姑母对母亲说,等赐婚的旨意下了,完婚后就让她以良娣的身份抬进东宫,等以后,尊贵体面不会缺的。
——可她不愿意等以后。
杨皇后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狠狠将手边的盘花瓷杯掷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杨淑月你好大的胆子!”
杨淑月垂着头,手狠狠掐在肉里。
这回是她输了,她没有料到沈鸾的运气那样好。
不仅阴差阳错把她撞了下去,甚至身边那个丫鬟都是个深藏不露的,抢在她安排的侍卫之前将人救了上来。
在她的算计里,沈鸾那样的情形下被侍卫从水里救上来,清白尽失,可就永远都做不成太子妃了。
只可惜,她棋差一着。
杨皇后被气得血往头上涌,险些晕过去,然而却还是只能硬撑着收拾烂摊子,看着杨淑月这副样子,她深吸几口气,平缓下心绪。
“淑月,杨家出了两代皇后,若是有可能,本宫绝不会让这份荣耀断在手里。你的心思,本宫不是不明白,从前不与你说,是怕你沉不住气,如今看来,倒是不得不说了。”
杨皇后站起身,缓缓走下来:“太子的处境,想来你也知道些,郑贵妃咄咄逼人,大皇子也不是良善之辈,自古以来能从太子安安稳稳坐到那个位置的,甚少。本宫如今做的这一切是为了太子,也是为了杨家。一个太子妃的位置,尊不尊贵?自然是尊贵的,可它尊贵的过皇后吗?”
“从太子妃到皇后,不是那么容易的。淑月,你的目光该放的长远些。”
听着皇后姑母贴在耳边的话,杨淑月只觉浑身都战栗了起来,她唯恐自己会错了意,错愕地抬眼去看杨皇后,正触见那双描摹精致的眼眸中显露出的浓浓深意。
良久,杨淑月回过神来,猛地扑在地上:“多谢姑母教诲,我懂了,是淑月辜负了姑母一片苦心!以后我再不敢了!”
杨皇后静静看着她,半晌伸手扶起她意味深长道:“知错能改就好,淑月,你也长大了,该懂事了。”
杨淑月乖顺点头。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先回去吧。”
杨淑月刚刚得知了隐秘,还有许多话想说,然而杨皇后只拍了拍她的手,道:“不要急,往后时间还多着呢,这阵子你就不要出门了,等风声过去。”
“我知道了。”杨淑月只得福身退下。
杨皇后站在殿中看她离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眸中冰冷幽深。
-
镇国公府,拾曦院。
沈鸾听到程怀瑾带来的消息很是吃惊:“你说什么?”
程怀瑾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丫鬟,坐到沈鸾身旁,眼色微沉:“我说杨淑月那天针对你只怕是因为陛下同意赐婚了。”
沈鸾沉吟,这倒是足以解释杨淑月的动机了,杨淑月出入宫中是常事,少时便与太子接触,而杨家出过两任皇后,有心延续荣宠,却不料半路杀出她这个程咬金来,杨淑月气不过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些年太子对沈家的态度却不知是出于谁的授意……
“这事儿我也是从……那边知道的,据说皇后与陛下商谈了好几次才说服陛下。”程怀瑾比了下大拇指,示意大皇子。
大皇子乃郑贵妃所出,虽不占嫡,却占一个长,而且母妃得宠,母族平南王府亦是武将出身,能够仰仗的权势比起太子来,只多不少。
所以,也不难想象杨皇后为何卯足了力气要给太子拴上沈鸾这门婚事。
“看杨淑月那个样子,赐婚的旨意只怕很快就要下来了。”程怀瑾猜测着,又去看沈鸾,“虽说是快了些,不过太子这身份倒也配得上你,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桩婚事若是真定了,沈家只怕要搅和进太子和大皇子的争端里……不过有沈家在,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阿鲤不必太担心。”
沈鸾曾经也是和她一样的想法,天真美好,然而前世的血泪教训告诉了她,事实远不会如他们期盼的那样简单……
正如这桩赐婚的存在,上辈子沈鸾得知的时候是在上元节以后。
如果这两世没有太多的变化,那也就意味着上一世赐婚之事出了差池,只不过她从来不曾知道而已,而现在因为她对杨淑月的行为追根究底,所以阿瑾才会去打听,她们也才能提前知晓此事。
“阿瑾,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做了个噩梦吗?”沈鸾垂下睫宇,因着病体未愈脸色仍旧苍白。
程怀瑾握着她手:“记得,怎么了?”
“阿瑾,在我梦里……”沈鸾的话忽然顿住,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阿鲤,你怎么了!”程怀瑾连忙喊她。
“阿瑾!”沈鸾惊出一身冷汗,眸中生出骇色,方才就在她想要告诉阿瑾上辈子发生的事情时,她发现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喉间还有隐隐的窒息感。
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在阻碍她吗?沈鸾不知道,但是自从她经历过这一场重生,她开始相信,这世上或许真的存在着人所碰触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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