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战乱时, 乡下总是比城里更易生存, 取暖用的木材山野里有,饿了能打猎、网鱼、摘野果、拾菌子。

    村子周边被村民如梳般扫过一遍, 可以到离村较远的地方, 搜一搜物产还是有的。

    人人都穷得抓襟见肘时,没有对比, 往往不会觉得日子有多苦。

    顾澹和村民去林中的水潭网鱼,天冷得很, 村民的衣服湿透,都打着寒颤。

    收网后, 鱼获颇丰, 大伙在潭边支釜,煮鱼吃,顺便烤火。

    湿淋的衣服用树枝叉起, 立在火堆旁, 众人笑语, 围着团火, 脱得剩裤衩。

    顾澹下水拉渔网时,人也泡在冰水里, 不过他携带了更换的衣物。

    出水潭后,顾澹找个有树木遮挡的地方, 他擦干身体,搓干头发,把干燥的衣服换上, 外套上袄衣。这样在火边烤一会儿,身体就暖和了,不易生病。

    坐在孙岩和孙三娃父子身旁,捧着碗吃鱼,顾澹听村民唠嗑。

    有个老叟讲他孩童的时候,四处闹饥荒,有天,一头大野猪跑田地里刨食,被村民发现,接着全村都出动了。

    支着大铁釜煮的猪肉,人人有份,野猪肉那叫一个香,时隔多年,老叟还记得那个味道。

    老叟这番讲述,听得村民们猛咽口水,觉得碗中的鱼肉更美味了。

    顾澹和村民一起笑着,他想那头野猪低估了饥肠辘辘村民的战斗力。

    回家时,顾澹裹着暖和的袄衣,提着分来的一大篓鲜鱼。

    和村民在院门口相辞,顾澹回屋,先把鱼提到村正家的厨房里,阿犊的堂妹阿巧在。顾澹分出一半的鱼给她,问她阿犊和村正去宣丰乡还没回来吗?

    阿巧欢喜拎过鱼,麻利地刮鳞,掏腹,动作老练,她对顾澹道:“回来啦,刚刚阿犊兄又和祖父去陈村,听他们说要凑钱买点粮食给奶娃娃吃。”

    村正家有八口人,小孩子有两个,大人挨点饿不要紧,小孩子不吃谷物容易夭折。

    “你听他们说要凑多少钱吗?”

    “奴家没听说。”

    阿巧把头摇了摇,她自去刷锅烧水,准备煮鱼。

    顾澹提着半篓鲜鱼,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他进厨房将鱼倒木盆里清洗。他留下一条做鱼羹,其它的都开腹刮鳞,带皮剖开,而后架在灶火上熏制。

    他一个人吃得不多,有富余的食物,他都会储存。

    夜里,村正归家,顾澹过去询问村正买粮的事,村正喝着鱼汤,对顾澹说:“宣丰乡一户富人家,有几石谷子要卖,咱们村穷凑不出几个子,我明儿还得继续上陈村凑钱。”

    “顾后生要是有钱,不防一起凑来,多少都行,你也好备点粮过冬。待天降大雪,就是黄金也换不来几斗豆米。”

    往年再难的灾年村正都度过,他应对的经验很丰富。

    顾澹手中捏着一串铜钱,他对村正说:“我这边凑三百二十钱,眼下米价昂贵,不知这些钱能买多少?。”

    村正见顾澹手中有钱,丝毫不意外,早些时候,他卖过两头猪,而且武铁匠走前显然也给过他钱。

    不说给顾澹钱,武铁匠走前,还给了村正一枚金饼,说是阿犊日后娶媳妇的贺礼。

    武铁匠有钱,而且很慷慨。

    上次去周店军所赎顾澹,武铁匠就曾拿出过一块金饼,那时村正感到十分惊诧。后来,村正才知道武铁匠曾经是员郎将,恐怕还很有些来头,也不意外他手中有金饼了。

    村正接过顾澹递来的铜钱,他喟道:“能买来一斗四升米,顾后生一人足够过冬。早些年也有好年景的时候,一斗米才六十钱。”

    “明日,老朽想请顾后生一起去宣丰乡买粮,钱用多少剩多少,帮我们做个帐。”

    买粮的钱是孙钱村和陈村好几户人家一起凑的,需要记个明白账,回来好分粮。

    “那好。”

    顾澹满口答应,买粮食要运回来,一路还得担惊受怕,多几个人多几分力。

    他们两人在房中交谈,其余人都在外头,此时阿犊捧着碗鱼汤正在厨房里吃,厨房暖和,他都懒得挪窝。

    没多久,阿犊见顾澹从屋中出来,他跟顾澹抱怨说三五石的陈年谷子,压仓货,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敢开口要这么多钱。

    他张开五爪比划两下,忿忿不平。

    “顾兄,明年开春,咱们将师父家屋后的林地开荒,种上一大片豆田,定教它吃也吃不完。秋收时还要挖个土窖藏起来,再不能让官兵搜去。”

    “你给我打造把锄头,明春我跟你去开荒。”顾澹也有过类似的想法,虽然这想法是有点天真了。将田藏在荒林里,庄稼很难不被野生动物糟蹋。

    和阿犊闲谈两句,顾澹离开,回自己的屋里头,他借着月光没点灯,把门一关脱衣服。脱下衣服,钻入被窝,顾澹把袄衣抚平,又披在身上。

    武铁匠的袄衣,顾澹一直贴身穿着,他将袄衣的衣摆折起一截,缝短,穿的时候不至于垂地,给穿坏了。他还在袄衣的夹层里,缝进去三块金饼,就在胸口的位置,用手一摸就能摸到。

    金饼这样放应该是最安全的,顾澹不打算花它们,也不舍得。

    托武昕森的福,自己没穷得砸锅卖铁,有三块金饼,还有不少铜钱。

    也不知道武昕森走前,将三块金饼和信纸一起放时,是做何想,倒是有几分现代人付分手费的意思。

    顾澹摸了摸袄衣,躺平睡觉,他闭着眼睛,渐渐睡去。

    分离这段时日,顾澹其实没有特别想武昕森。

    很奇怪,在这般动荡的环境下,焦虑的生活会使人变得不爱思考,仅凭着本能生存。

    情爱这种东西,在这样的时代里,和那袅袅腾升的香般,都是如此的奢侈。

    第二日早上,顾澹被阿犊吵醒,他被唤去村正家,一起吃了顿早饭。

    吃过饭后,村正家中来了两名要随行的青壮,一伙人推着独轮车出发,前往宣丰乡。

    抵达宣丰乡,拜访要出售谷子的那户豪富家,村正购得数石谷子,让顾澹和富户将钱结算,顺便做个帐。

    三石陈年的谷子,掏尽了村正携来的一大袋铜钱。

    这还是买的陈米,竟然如此之贵,这买的哪是粮,是人命。

    很快装谷子的麻袋被富户的家奴扛出,装上独轮车,村正老迈走不动路,也坐到独轮车上,阿犊在前拉车,顾澹等人在后头推。

    为免于被人察觉他们运的是谷粮,遭遇到洗劫,路上还特意装上两袋溪沙,把装谷子的麻袋遮掩。

    一行人不敢耽搁,连夜推着独轮车走的荒路归家。

    回到孙钱村天都快亮了,然而村正家有好几个村民聚集在院中等候,有孙钱村的人,也有陈村的,显然大家等了一宿。

    村正让人将谷子倒入一口大陶缸中,亲自拿着量谷物的升斗发粮,先前有凑钱买粮的村民过来领取他们的份额。

    发放完村民后,还剩不少米,待村民离去,村正才让阿犊拿来一口麻袋,将顾澹那份装上,顾澹自己将粮提走。

    半袋米,省着吃,足够顾澹吃很久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因有村正和阿犊帮隐瞒,村民并不知顾澹有粮,顾澹和村正一家数口住同一个院子,逐渐像一个整体。

    在这样的世道里,仅凭一人之力,是活不好也活不长久的。

    清晨,顾澹负着竹筐,手拿砍柴刀走出武铁匠家的院子,他竹筐里装着那只叫黄花鱼的猫。

    天冷风大,他裹着武铁匠的袄衣,那使得他看来很臃肿,实则袄衣里边的人清瘦,没有一点赘肉。

    顾澹的砍柴工具一向放在武铁匠家,他听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出院门,打铁的人是阿犊。这里再没有武铁匠,曾经收拾得整洁、舒适的院落,而今也显得杂乱,颓败。

    在厚实的袄衣里,在紧系的腰带上,顾澹挂着一只球形小香囊,小香囊熏着香,能闻到香气,而且也给腰腹带来暖意。

    黄花鱼缩在竹筐里,半眯着眼,它已经不再是只小猫咪,有着较大的个头,虽然和主人一样长得瘦。

    顾澹本不想带它外出,但它偷偷跟着顾澹出门,为避免它被饥饿的村民烹掉,只好将它带上。

    打铁声相伴,听着声,想起当初还和武铁匠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当渐行渐远,听不到那熟悉的叮当声后,顾澹心中不免怅然。

    可能是因为清晨的天气太冷,可能是山林荒凉,顾澹心底的一份思念之情在蔓延。

    一时恍惚,待他驻足,抬头一看,他正走在竹林小径里,这本不是要去砍柴的路。顾澹不急于砍柴,他在林中踽踽独行,听竹风涛涛。

    在这里他感到特别的孤寂,无形而袅袅的香气环绕着周身,他嗅吸香气,收揽袄衣,往昔与衣主的情意如缕似雾缠绕心头。

    他没有留意脚下,没有看视前方,当他脚下的泥径突然变成了现代的柏油路,他踩在上头仍未察觉。

    “喵喵!”

    背后竹筐中的黄花鱼突然叫唤起来,显得那么不安,焦躁。

    顾澹正觉奇怪,秋风忽地猛烈刮起,拂面而来,将人吹得趔趄,他蓦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就站在一条柏油铺的乡道上,柏油路弯曲向前,转弯处立着一面现代的交通凸面镜。

    一辆摩托车突突地从顾澹眼前开过,摩托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穿夹克牛仔裤的村民,村民朝顾澹投去一眼,显然是觉得他的装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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