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遥经年后回忆生平,只觉得自己命途坎坷都要怪自己的名字,一个坎坷的名字就注定了他坎坷的一生。
曲遥,字靖远,曲折又遥远。由此可见给娃起名千万别抖墨水,倒不如叫个曲山炮,曲狗剩,曲宝蛋之流接地气保平安。一个“遥”字注定了他这一生遥远坎坷,连死都死的那么坎坷。
曲遥当年的死状,场面之惨烈,声势之浩大,够他吹八辈子。
当年曲遥被仙宗大宗主绑在震海柱上!用剔骨刀割开椎骨,挑出仙筋!半残的骨骸被扔进蓬莱宫海底的镇海石柱里,浇入混着硫磺的滚烫铅水,浇了人柱。
这刑罚,有个恐怖却好听的名字,叫做海浮屠。
那镇海柱里用海浮屠之刑填着的,尽是些为三界不容,狗彘不食的恶人。有屠城百万,用人精魂炼元丹的,有暗下毒咒,用无辜生命搞活祭的。曲遥混在这里面就很显得有点萌,他一没烧杀二没抢掠三没炼人鼎……可处以的海浮屠之刑,乃是上千年未曾用过的一种极刑。叫仙宗各门叹为观止。
因为他诸多罪孽里要加上一条:
他玷污了他师叔!
虽然人家的罪都多少透着点枭雄英武,说出去脸上有光。他这个错犯的只剩猥琐低俗,讲出去等着被肛……
蓬莱宫乃仙门首席,座下弟子无不自慎自律,清高孤傲,何曾出过这等孽障?蓬莱弟子的宗旨,便是两个字“慎独”,取君子慎独之意。当年初上蓬莱没文化的曲遥第一次听见这“慎独”二字时就已乍现他色胚的端倪:“啥?肾毒?蓬莱弟子都肾里有毒吗?那他们嘘嘘和鼓掌应该都很困难吧……”
如今千年蓬莱名誉尽数毁在一个弟子手里,仙门诸位掌门不由感慨,曲遥这只臭鱼烂虾是怎么混进蓬莱的。
曲遥此时被绑在海柱之上,尚且还能说话,他眼光无神,翕动着苍白的嘴唇,浑身上下每一寸似乎都成了他痛苦的源泉。
“孽畜曲遥,为一己私欲,窃走陨生玉,致天下大乱,苍生蒙灾!更是牲畜孚如,玷污师长,经仙宗诸宗主审理,责判其海浮屠之刑!”
仙门大宗主谢景奕接过侍者递来的白巾,擦了擦满是血污的手……一旁的银盘上是鲜血淋漓的仙筋,曲遥此时还勉强可以说话,大宗主此时正是按照例行的程式问话,他冷哼一声,胡须跟着微微抖动。
“曲遥!你知罪否!?”
镇海柱里的青年半晌抬起了眼皮。
“未……可……知!”青年颤声冷笑,可那声音却叫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
“未可知?”大宗主冷哼一声道:
“孽障曲遥!可曾背叛门庭,屠戮手足?”
“从……未……”他从沾满血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可曾数典忘祖,妖邪同污?”
“从未!!”
可曾蝇营狗苟,为己私欲?
“从未!!!”
“可曾恣凶稔恶,助纣为虐?”
“从未!!!!”
青年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吼,似乎想把最后一点空气从胸膛里压迫出去。
“可曾非礼师叔,欺师灭祖!?”
瞪着眼睛的曲遥顿了顿。
“哦,这个事我干了。”
大宗主气的险些背过气,连道:“好!好……你个……曲……曲遥!”大宗主的音调都变了,老大爷一激动就爱磕巴:“行……行……”
曲遥扯开嘴角嘲笑一声:“我也觉得我挺行的,六七次没问题。”
他伤成那副模样,却依旧可以不怕死地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给我行刑!”
人柱下的点苍大弟子,谢景奕的外甥甄建仁手持毗蓝紫金钵,进到了结界之中。那钵看似不大,内里似乎盛着一抔赤金色的液体,那是混合着硫磺的铅水,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钵虽看着只有巴掌大小,却可以容纳下半个东海。
“呦……曲遥啊,抽筋扒皮的滋味舒服么?”甄建仁微微一笑。
曲遥看着那张恶心肥白的脸冷冷地抽了抽嘴角,他冷哼道:“呵,原来是真贱人你啊。松筋松的挺舒服,既然你这么下作,偏爱给人端洗澡水,那小爷便赏脸再洗个澡。”
“死到临头你还笑得出来!一会把你的皮直接烫掉,看你还有没有这般豪气!”甄建仁突然阴恻恻地笑起来:“曲遥啊曲遥,我敬你是位英雄,想你也早就看淡生死了,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生死,根本就不值得啊……”
曲遥猛地颤了颤身子。
“你不过就是被人榨干了最后的利用价值,丢在这镇海柱里罢了,真是蠢啊曲遥……”甄建仁狞笑:“还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到头来不过自己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傻子……”
甄建仁突然凑近了曲遥。
“仙宗如此审你,你都没告诉他们殒生玉在哪里,倒是个硬骨头……我看你现在一脸的死而无憾,你是不是觉得时元时归纯那厮,靠着你拼死拼活拿到的殒生玉复活了?他可没有哦……”
曲遥猛地睁大了眼睛,咬牙切齿地看向甄建仁。
那鲶鱼般的嘴里吐出一颗淡紫色的小珠子,珠子上是丝丝缕缕恶心至极的口水……
“曲遥多谢你!殒生玉现在可是在我这里呢!你的一番苦心可是助我大大提升了修为!我可是直接从上清提升到了玉清……”
“甄建仁!!!你个狗肏的畜牲!!!你不得好死!!!”青年用尽最后气力破口大骂,一汪黑色的污血从口中呕出……他想挣脱锁链,却是无能为力……然而下一秒,他被甄建仁一把捏住了喉咙,甄建仁端起毗蓝钵,直将那滚烫的铅水倒进了曲遥的口中。
鲜血混合着铅水一起喷涌出来,曲遥只觉得痛的眼前一黑,那钻心蚀骨的痛苦仿佛他所有的脏器都成了他被折磨的源泉……可那一瞬间他却出现了幻觉,那是百花谷桃溪涧,禅房外花木正盛,曲径深处,玄青色的衣裳翩翩而来。
那声音是那样的温柔,温柔到曲遥可以忘记痛苦。
“靖远,痛吗?”
“靖远,我给你熬药,喝了便能好了。”
“靖远,你答应我,你得好好的。”
“时元……”曲遥眼球暴突出来,他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念着,可是他痛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早已经被烫成一滩血水,肠胃已经糜烂成一滩脓血。
“哈哈哈曲遥,说不出来话了是吗?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好师姐秦雨棠来求我了!求我帮你减刑,之后我叫她付出了点代价……啧啧,你这师姐,可真是溜光水滑,豆腐一般嫩的小娘子……”
曲遥不能再出一声,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恨不能用目光将甄建仁生吞活剥。
“瞪我?瞪我干什么?”甄建仁笑的恶毒至极。
“挖了你的眼睛好了!”
甄建仁伸出手,指套上是师传的独门暗器孔雀指。那指头狠狠插进曲遥眼睛里……青年一阵战栗,可连叫也叫不出一声。
便是这时,结界突然被开启!甄建仁诧异地回过头,门外的大宗主迫不及待道:“做什么磨磨蹭蹭!赶紧行刑……”
老宗主看向曲遥,顿时被那惨相惊的一个战栗,结界外站着的一众仙门长老也都震惊了!一道金光自蓬莱宫主澹台宗炼手中弹射而出,直直打在甄建仁身上!那一派仙风道骨的长髯中年男子冷眼望向甄建仁道:“曲遥当杀!”
“却不当受犬彘之徒如此欺辱!!!”
仙门长老们纷纷看向那男子,只见那长髯的中年男子周身散着凛凛的剑气,避膝与长袖之上以阴线绣着精美繁复的海水江崖纹,脖子上更是系着名为“龙华衿”的银灰色锦丝雪纱飘带。那男子仿佛踏云而来,颈间龙华衿飘然,如同风中飘渺的云雾。
那是蓬莱宫的宫主,澹台宗炼。
谢景奕咬牙,转头看向甄建仁!甄建仁听到犬彘之徒四字时,脸色一时涨的如同猪肝一般。然而他不敢多言,只理亏地从地上爬起,忙向谢景奕辩解:“不……不是……我这是替天行道,惩办恶人呢……”
澹台宗炼冷哼一声,却是在下一秒,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了远处的云层中。
“甄建仁!你个畜牲,你做什么!?”
一声冷冰冰的可以挤出玻璃碴子的怒喝自远处响起。
众仙者再次回首望去,尽皆骇然。
曲遥亦是一颤,那声音再熟悉不过。那声音他听了十三年,如今听来却是那样难过心酸。
他的师叔,
澹台莲。
澹台莲来了。
那是他曾经最恨的人。
可也是他如今最对不起的人。
曲遥无奈笑了笑,澹台莲明明是他的仇人,可是到临死的时候,曲遥却亏欠了他。那是曲遥最想回避的隐痛,曲遥最大的愿望就是临死前可以别见到澹台莲。可澹台莲还是来了。
在他被自己的亲师侄□□玷污,破去金身之后来了。
曲遥看不见澹台莲,亦不能说话,可他知道澹台莲来了。那个平素冷寂孤高的男子颤声大叫着他的姓字,脖上的雪纱如同无力的鹤羽,在海风中迎风挥动。
“曲遥!!!”
曲遥听着这声音,那样心碎又那样悲怮,他自剧痛中笑了笑,想象了一下那平日高高在上的仙者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有那样一瞬间,曲遥突然怀念起了蓬莱的曾经,他想若有来世,还做那仙者膝下慈慈孝孝的好徒儿,若他曲遥当日没有做那件事,他们此时该坐在东海之滨的礁石上,赏孤鹜落月,品春茗夏花。
可惜这念头来的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曲遥此时要做的,只有复仇!他要完成临死前的一击必杀!即便是将死之人,他也要杀了甄建仁那个畜牲!
他抬起手指,翻出一个小云手!用那含混不清的声音拼命呼唤!
“震旦!震旦!震旦招来!!!”
猛然间,一束金光划破长空,伴随着嗡鸣声,长剑直直地向曲遥飞来!
曲遥此时几乎痛至脱力,他无法言语更不能视物,他只能凭着那最后一丝顽强的意志驱使震旦!
“杀了甄建仁!杀了甄建仁!”
震旦神剑似乎心领神会,明白了主人最后一个夙愿,只见那神剑猛地冲向高空,化作一道破空的闪电,直直飞向甄建仁!
大宗主和一众仙门弟子惊呆了!曲遥已经被折磨成了那般模样,居然还可以起手御剑!那手势,正是操控武器的手势!
“住手……”大宗主大喝一声。
甄建仁是个合格的坏人,他做人虽然毫无底线,可胜在反应迅速。说时迟那时快,甄建仁赶紧祭出殒生玉,淡紫色的光芒瞬间护住全身!那长剑震旦直直射向殒生玉!便是此时,一声巨大的铿锵之声响彻云霄!
殒生玉……碎了!
那厢震旦神剑似乎也遭受了重击,剑身之上瞬间遍布裂痕,只听一声巨大的悲鸣,震旦亦碎裂了。金色的光芒一块块射向苍茫的东海之中。
震旦乃是神剑,任何心怀不轨,神思不洁之人,震旦都不会受其驱使……甄建仁和曲遥最早结下梁子的原因,也是这把剑。
甄建仁咬牙,罪大恶极的曲遥凭什么?他凭什么还能操控震旦?震旦神剑怎会认这样下流的胚子为主?!
甄建仁方才竟被打的口吐鲜血,他一抹嘴,手上竟多了好几颗牙!若不是陨生玉替他挡了一着,此刻他甄建仁已在那阎罗殿报道了!甄建仁看向半死不活的曲遥,想这厮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差点要了他的命,竟气的发抖!将紫金钵内的液体统统倒在曲遥头上!
“啊啊啊啊!!!不!!!”
“曲遥!!!”
那青年眨眼间便被没在震海柱下,转眼被铅水侵蚀干净,消失不见。
空中只留半片残破的龙华衿,那是曾经蓬莱弟子的标志,如今像是被撕碎的翅膀,染上了火星,在空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曲遥!!曲遥!!!曲遥!!!”
海风凛冽,鸥鸟伏哀。带着湿气的风如刀子般肆虐在蓬莱的上空,白衣的仙者悲痛地呐喊,那呼唤声就一片片碎裂在无尽的海风里。
无数金光剑刃打在震海柱上,澹台莲悲怮暴怒的声音在蓬莱上空一次次回响。
他一次次击打着那根石柱,可石柱屹立在那里,滚烫的铅水还在往下流……陨铁化泥,金玉销积,他是一片玷污过无暇的污痕,被世界顽笑着肆意抹去。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摘荷花的少年就那样走了。
和他那些或阴霾或明媚的曾经,或卑微或甜蜜的往昔,一起化尽了东海之上无尽的朔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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