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师妹的名字曲遥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平时悄无声息, 别的女弟子都是三三两两, 唯她一个人。那师妹个子不高,有点微胖, 说话总是很小声, 曲遥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说她做事怎样不受待见。故而对于这样一个平日里说话都不敢说大声的姑娘要给澹台莲送情信, 曲遥还是有点震惊的。
这师妹见了曲遥, 哆哆嗦嗦摊开手,里面是几枚握了很久带着点汗湿的铜板。
曲遥愣了愣,看着她羞怯紧张的模样, 将她的手推开, 之后笑道:“不过就是捎带封信, 没什么大不了, 就不必银钱了。”
那师妹看了曲遥一眼,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信呢?我替你转交。”曲遥伸手。
“我……我还没……没写……”师妹咬着嘴唇低头颤声。
“没写?”曲遥登时愣了:“没写我怎么给?”
“我……我爱慕玉清尊者很久了……一直都喜欢着……可我实在不知该写些什么……我写不出什么长篇大论,文笔也不好, 就写‘玉清尊者我心悦你’你看……行么?”
姑娘声音很小, 语气里面全是祈求。
曲遥看着她的模样, 心里一酸。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时元。
“过于剖白和简单。”曲遥咬着笔杆评价:“这在同类书信中不能脱颖而出,一鸣惊人。”
那师妹愣了。
“拿笔,研墨。”曲遥道:“小爷给你示范一下。”
“情话这东西,分高级与低级。你可知什么是区分它们的标准么?低级情话, 就是直白地表达爱意,什么‘把我心掏给你’啊……‘你就是我八辈子的大宝贝儿见不到你我就不能喘气’啊……这都是低级情话。”曲遥长笔一立,指点江山,头头是道地分析评论言情文学。
“那至于高级情话,就要朦胧里就要雾里看花,字字句句都是发疯般的深情,却又不能过于剖白,让人一眼便明了其意……”
那师妹研着墨,看曲遥吐沫星横飞,一脸的愣怔崇拜。
曲遥扣着脚丫,稍加思索,猛地来了灵感,当即便在纸上大开大阖写了三个字:
《爱莲说》……
那师妹一见,顿觉有些困惑道:“爱莲说?这不是宋朝时周敦颐赞美莲花的散文吗?”
“没错。”曲遥鸡贼道:“你看玉清尊者他叫什么?”
“澹台……莲?”那师妹顿时大彻大悟,一脸醍醐灌顶。
最后曲遥根本没动一点脑子,直接把人家现成的散文誊写了一遍,边写边叹:“你看这篇散文,用来形容你玉清尊者,这简直是高级情话的典范!‘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啧啧!句句苏到你骨子里!”
那师妹一脸鸭子听雷,除却点头应诺,再不敢有别的反应。
于是第二日,这篇“热烈而高级”的'《爱莲说》就出现在了澹台莲桌子上,然,天有不测风云,澹台莲还没看见这封轰轰烈烈的情信,澹台微先看见了。
久不出关的澹台微看见这封情信,登时红了老脸大怒。她当即召集蓬莱所有弟子于太极台前的振龙华表下,直将那《爱莲说》拍了出来怒道:“这是哪个弟子写的!?这是有多大的胆子!亵渎师长违背伦理!还不站出来!?自己站出来便罢!若要我查出来,定要逐出蓬莱!”
那师妹当即吓白了脸,低着头浑身发抖。
台下顿时一片嘈杂,议论声纷纷。
“这是哪个女弟子写的?也太不要脸了吧!?还‘爱莲说’?”
曾经拜托过曲遥送东西的师姐甲大声嚷嚷,一脸厌恶,好像她从来就没送过东西一样。
“就是!若抓到那个人,定要将她赶出蓬莱!”曾经给澹台莲偷偷绣过荷包的师姐乙一脸义正言辞。
“这究竟是什么烂人写的?真是恶心!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这等腌臜下作的东西不怕脏了玉清尊者的眼睛!?”师姐丙一脸愤慨。
“……”
男弟子聚在一旁,看着台下那群女弟子们偷偷冷笑。言语间夹杂着讥讽调笑,甚至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压了注,赌究竟是哪个姑娘递的信。
宋春水摇头,宁静舟叹气。
澹台莲只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不语。
他原不想将这事闹大,可奈何澹台微目下无尘,容不得这样污秽腌臜之物。故而澹台莲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皱着眉头叹息一声。
唯有曲遥看着眼前这些人,面无表情。
“快些站出来!若自己承认,我且还能饶你一命!”澹台微大喝。
人群中,那名低着头的师妹晃了晃身子,她的鞋子微微探了出来,可落在地上是那样不稳,她颤颤巍巍,孱弱的身子仿佛随时都能倒塌一般。
“我写的!”
人群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宁静舟颤抖着看向曲遥,险些一口吐沫呛死自己。
澹台微傻了,澹台莲愣了,一众蓬莱弟子瞬间寂静下来。
之后爆发出震惊四野的大笑来。
“曲遥……你……你小子出来搞笑呢吧?”一个男弟子拍着曲遥的肩膀笑的弯下了腰。
“你写的《爱莲说》?你……你还能‘爱莲’?你有病吧?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当时都在笑,只有曲遥没有笑。
曲遥冷哼一声,扒拉开那个男弟子,直走上太极台上,看着台下那群女弟子,大声道:
“这信就是我写的,可那又怎样?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罢了,可这又有什么腌臜肮脏!?我就算有病,可我也敢直面自己的病症!你们既然没病,怎么一个个的连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不敢认?难道这就不是腌臜之事了吗?”
曲遥直视着台下那群女弟子们。
甲乙丙师姐纷纷低下头去,再不敢出一声。
唯有那个子不高长得平凡又普通的师妹抬起了头。
那姑娘再抬眼时,已是泪流满面。
台下一片寂静。
曲遥得意一笑,觉得自己站在黄天之下厚土之上,苍山之巅东海之滨,为正道论理,为贫弱说话实在是出尽了风头……还没享受完同袍们那敬佩目光的洗礼,那厢澹台微便抡圆了胳膊,照着曲遥的左脸抽了一耳刮子。
曲遥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右脸便叫澹台莲以迅雷之势又抽了一耳刮子。
此事不了了之,曲遥那几日顶着肿的极其匀称的猪头般的脸,彻底从妇女之友变成了女性公敌。
曲遥忆起往事,叹息一声。他看向澹台莲的背影,摇了摇头。
爱莲说,爱莲说,多好的词儿啊,若是说给别人,不知有多么喜欢,但是若是说给他这师叔,恐怕只能挨上一顿暴揍。
宁静舟抖了抖眉毛看向曲遥:“你小子叹什么气呢?”
“回忆往昔。”曲遥故作深沉道。
“你个过了今天没明天的货还能顾念往昔?”宁静舟嘲笑。
曲遥傲娇地哼哼一声。
就这般飞了两天,因着澹台莲在,曲遥和宁静舟两人都不是很放的开。两人的对话基本都围绕着“吃了么?”“飞了么?”“睡了么?”等一系列基本生存问题展开。三人白天驭剑赶路,夜晚便随便找个荒郊野岭搭个草棚凑合一夜,第二天继续飞行。
曲遥连啃了两天秦雨棠做的干粮,只觉得身心都饱受摧残。秦雨棠做的饭可堪天下一绝,她蒸的烧饼在遇上邪魔外道时可当铁饼投掷,她炸的油条在被绑架时可撬动千斤铜锁……秦师姐的手艺鬼斧神工,冠绝仙门,每一样菜肴在防御和攻击方面都有奇特功效,除了不能吃,什么都能干。
曲遥看着师姐这次蒸的烧饼,不知能否致死。先递给了晃晃,晃晃是一只鸡贼的鸟,早早闻出了这食物中蕴含的杀气和戾气,宁可吃草也不吃秦雨棠的烧饼……曲遥沉吟片刻,拿了一张恭恭敬敬递给澹台莲:“师叔,这是师姐孝敬您的,您尝尝?”
澹台莲呈打桩修仙姿态,轻启薄唇道:“我辟谷,你和你师兄吃吧,切记不用给我留。”
曲遥和宁静舟修为尚浅,未能到澹台莲不吃不喝也能活着的境界,于是两人就这样蹲在荒山野地的小溪边,用火折子点了个火堆,烧了些水,再把那些烧饼投掷到热水里喝面糊糊。
就这样,曲遥和宁静舟连喝了两天面糊糊,已是生无可恋,每走一步路胃就要颤三颤,只要澹台莲一驭剑,两人胃里的酸水就几乎能溢出来……
终于,三人挨到了第三天。
三人驭剑将已行至长白附近,此刻远处已有起伏不觉的山脉了,曲遥用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抬眼向前望去,白云之下是连绵起伏的山线。雾气和风自脸颊旁快速飞过,曲遥心情一明,前方那连绵不绝的山脉,就是长白山脉了。
鹤影寒潭光芒敛起,曲遥低头看向下方,是一片小山村。
“师父,此地已是长白山脚了,不如我们在这村中休整一日,明日出发再去长白吧。”宁静舟提议。
曲遥拼命点头,眼睛里全是质朴的渴望和卑微的诉求。
澹台莲看了一眼曲遥,摇了摇头,略带些无奈道:“也好。”
于是鹤影寒潭开始减速,长剑俯冲而下,落在了那山村外。
曲遥甫一落地,便兴冲冲往村里跑,晃晃似是知道前面有能吃的东西,眼睛里冒出凶狠贪婪的绿光,迅速向村中扑去……这一路的悲惨遭遇生生将一只海鸥给逼成了秃鹫……却是在跑到村口时,澹台莲突然低喝一声:
“慢着!”
曲遥和晃晃同时一愣,回头看向师叔。
澹台莲皱着眉头,眼中尽是严肃和凛然。
“这村中有股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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