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宠?”秦尧侧着头, 看了一眼楚辞,声音平稳地问。
“不干净?”他回头看着她们, 指尖在桌子上轻点,平静地说。
“不清不楚?”秦尧一字一顿地问,抬起头, 视线从她们身上一个一个扫过。
“这些事情朕竟是一件不知, ”他忽而一笑, 眉眼舒展俊美绝伦,语气平和地问:“有谁能和朕说说吗?”
他的反应太过平常太过波澜不惊,跳过了下人们罔顾尊卑议论主子, 忽略了一群人没有伺候好皇后还来势汹汹出言不逊,他听到的看到的,关心的问的,都是楚辞的不洁。
楚辞能做前朝皇后,是因为她是楚序微的女儿;她身为前朝废后能二嫁为后,众说纷纭, 但所有人心照不宣认同的理由,还是因为, 她是楚相的女儿。
论相貌她甚至还不如明月, 论品性她柔弱怯弱,论学才——深宫里的小姑娘, 不需要这个。
所以除了一个好家世,宫里不知有多少人都能把她踩在脚下比下去,却还要捏着鼻子忍受着, 看她高高在上,看她凤冠霞帔。
有人漠不关心,也有人不甘心,有人嫉妒,有人愤恨。
所以她们都恨不得把楚辞拉下来,自己踩着她登上高位。之前左斯执政时,他喜怒无常暴怒成性,都还有人上赶着爬到他身边,如今秦尧年轻俊美,更是引得蜂狂蝶涌。
只是之前还有所顾忌,看他冷冰冰的难以接近,怕他顾及颜面顾虑皇后。
如今得了他这番话,见了他这样的态度,就好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心中大定,拿眼睛斜頻楚辞,然后再欲语还休地看一眼秦尧。
楚辞就站在秦尧身后一点,因为身形娇小被秦尧完全挡住,局促而不安地抠手指,终是忍不住,从他背后伸着脖子偷偷地往外看了一眼。
明月一身娇艳的颜色,略施薄妆皮肤白皙嘴唇鲜红,明媚动人。
楚辞素衣白衫,简简单单的,;两相对比高下立见。她愣了一下,想起涂在唇上的胭脂,于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只剩了一点点,手指摩挲着,指尖是细腻光滑软红。
她放下手,安静地站着,不动不言不分辨,目光茫然地看着虚空落不在实处,紧抿着唇却看不到紧张,仿佛置身事外,整个人变成了秦尧在左斯剑下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秦尧回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洁白小巧的光脚上,动作一顿,脚勾着一张椅子安静无声地放到她腿后。
楚辞察觉到小腿肚轻微的碰撞,垂下眼睛低头看,一把椅子放在身后,她无意识地脚趾蜷缩了一下,默不作声地退后一步坐好,然后把脚放在椅子上的横杠上,双手虚握放在膝盖上的,低眉顺眼的,看起来特别乖。
秦尧的动作隐蔽无声,又因为身形的遮挡,无人知道这个角落里一场无声的对话。
而本该对此有所察觉的另外一群人,因为还跪着不曾抬起头来,错过了秦尧眼中的耐心,也错过了动作中的温情,一腔情愿地以为,陛下这是已经厌弃皇后,要随意寻个由头处置。
明月却是心中一凛,心下难安,惨白着脸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秦尧和楚辞皆是不喜有人贴身伺候,因此无事时他们都喜欢独处,两人同室而居的时候,也不要人在身边,因此其他人都不曾见过他们相处时的情景。
可是明月见过。
她见过冰冷无情的秦尧在楚辞身边时是怎么柔和的神色,说一不二杀伐决断的帝王又是怎样任由楚辞调皮捉弄。
楚辞怎么可能是不受宠,只是不显山露水罢了。
可是她心中有愤恨也有不甘,说出去的大话和众人眼中的艳羡已经把她捧得太高,让她明知不可不能不该,也忍不住生出些妄念来,况且今早秦尧给她的一点点微弱的希望,让她整个人的野心都变得蓬□□来。
想把楚辞踩在脚下,看着她这张无辜懵懂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看她高高在上的尊严和地位落到泥土里去。
所以一点点地试探,一点点地欺压,无声地憎,无息地恨,克扣她的饮食,消减她的待遇,一步一步,一环一环,把她从金尊玉贵的皇后,变成徒有其表的废人。
然而现在,那个一直忍气吞声,不管被怎么对待的人突然就生出了反骨,开始试探着还击了。
虽然手法稚嫩到可笑,可是只要有了秦尧撑腰,一切都不一样了。
好在还有楚辞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去,和一个死无对证的流传往事,只要能把她在陛下心里泼上污水,便再不用怕她了。
左斯果真是死了都有用呢!
明月掩下眼中阴郁的笑,跪下额头抵着手背,安静无声地等着身后那群愚蠢又天真的人,争抢着想要在秦尧面前表现出头。
“陛下。”有人按耐不住,迫不及待地开口,生怕被人抢先了去,声音激动的发抖,膝行上前两步,依旧跪着,主动道:“奴婢知道,奴婢愿意告诉陛下,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秦尧坐在桌子旁边,闲适松散伸直了两条长腿,屈肘抵着桌子,手指轻点额头,冲她一扬下巴,吩咐:“抬起头来。”
出声的宫女慌慌张张地偷偷用袖子擦干净脸,然后嘴角带着羞涩的笑意,慢慢地抬起头来。
一张很平凡的脸,眉眼五官都没有出挑的地方,至少能够跟在明月身边,有机会在秦尧面前露脸的人,都是如此。
“说说你都知道什么。”秦尧神色如常地说。
楚辞呼吸一顿,然后又变得清浅平缓。秦尧空出来的右手放在她膝盖上,轻轻地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楚辞像是被吓了一跳,飞快地伸手捂住左手手腕,秦尧回头看她一眼。
“皇后大婚时是何情形?”秦尧问。
一朝帝后大婚,再如何也是一个王朝最盛大的典礼是一个帝王的颜面,虽然大爻那时已经衰败下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遗留下来的底蕴,也足够支撑起一场无功无过的婚礼。
况且皇室向来是奢靡华贵的存在,左斯那时还并未丧心病狂到对齐苼下手,也没有取而代之的心思,从他浩瀚如山的金库里拨出九牛一毛,就足够了。
虽然他未必会情愿。
宫女略微迟疑一下,有些意外秦尧会关心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没有大婚。”
皱起眉头,变换了姿势,目光紧盯着她,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大婚?”
虽然寻常百姓无法亲眼得见帝后大婚是盛大华美的场景,但是那一年的税收,却是实实在在地压到他们肩上。
可是现在却来说,没有大婚?
“没有大婚就是,”许是秦尧视线太过迫人,重压之下的宫女慌乱地重复道:“就是没有祭天,没有放明灯,也没有聘礼,没有百官来贺,什么都没有。”
“只是用一顶小轿子,从偏门安静无声地抬进来,对着祖庙的方向拜了天地,然后红绸一牵,就算礼成了。”
“这应当不是大婚吧。”宫女结结巴巴地说:“就算是寻常人家娶亲,也不会简单草率到这样,富贵人家纳小妾也比这风光。”
宫中尽是捧高踩低看人脸色的,楚辞年纪小,齐苼又只是个徒有其表的傀儡,左斯手握大权和楚序微一左一右相对而立,自然看楚辞不会顺眼,一入宫门深似海,楚序微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把手伸到宫里去。
楚家几代积累下家传才学,足矣让每一代的子孙都能够承担起辅佐君王传承社稷的重任。楚序微也不例外,就算是沉迷玩乐不理朝事,亲小人近左项的惠帝,都放心地把半壁江山托付到他手里。
只是他谨守臣子的本分,恪守楚家传承的清名,在惠帝归天之后,在和左斯的交锋中落了下风,从此一直被打压。
“左斯在惠帝时就和楚相针锋相对,两人皆是水火不容的事态,只是那时惠帝还在他们面子上至少也要过得去,因此彼此还算相安无事。”
“惠帝糊涂了一辈子,等到小陛下出生了,难得清醒了一瞬,他知道大爻的江山离不了楚家的人,又深知一手养大了左斯的獠牙,以后齐家子嗣的位置不会好坐。”
“就在小陛下出生那那一天,就下旨,若是小陛下登上大宝,就立楚家的女儿为后。”
“就在下旨后的第二天,惠帝便归天了,那时惠帝正和左斯独处,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前朝有大臣来问,左斯便说,惠帝是积劳成疾,劳累太过所致。”
“左斯不喜楚家人,自然不愿见到皇后执掌凤印,和小陛下接近,只是这是惠帝逝世前下的最后一道旨,不容违抗反驳,便只能看着小陛下到了年纪,渐渐地有呼声,要小陛下执政。”
“那便是要小陛下成婚,迎皇后进宫。”
“左斯哪里肯受这样的逼迫,自然是要拿皇后立威,让世人看到,就算是小陛下渐长了,他依然手中握着最高的权势,最大的盛威。”
“楚相也是个不知变通的,把皇后养在深闺足不出户十五年,便就是为了惠帝的遗旨,让她入宫为后辅佐小陛下。”
“如此一来,左斯怎么可能会给她一份好脸色。”
“为了羞辱她,更是为了……”宫女们争先恐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恰到好处的留白更是惹人无限遐想。
“大婚当晚,皇后被送入洞房,在新房里等候的,不止有尚是年幼的小陛下,还有常宿宫中的左斯。”
“左斯经常晚上留在宫里?”秦尧沉下声音,缓缓地问。
“是。”宫女们对此习以为常,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小陛下幼时吵闹,左斯不耐烦,就把他丢给乳母照料,后来小陛下周岁,左斯就把乳母赶出宫去,换了人照料他。为了从小在他面前立威,就时常住在宫里,戏弄他,让他从小在心里就留下畏惧。”
“初时就只是留宿,不会让人侍寝,后来就有心思灵活的宫女主动爬床,渐渐地,左斯再在宫里过夜,就时常要年轻美貌的小宫女陪着。”
“年轻?”秦尧眼神一冷,凉凉地从她们身上扫过,“你们那时也正是好年岁,就没动过别的心思?”
所有人沉默不语。
自然是有人动过心思的,只是能够跟在明月身边的人,不会有一幅让人惊艳的相貌,自然不会入了左斯的眼。
明月俯身在地上,朗声说:“没有,奴婢虽然身份卑微,但是也断不肯委身给左斯那般的人。”
这话听起来意有所指。想想她们信誓旦旦说的“不干不净”和“不清不楚”,谁都知道言外之意说的是谁。
楚辞只是低着头,手指放在膝盖上,食指相互绕圈圈。
秦尧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楚辞,接着问:“大婚当晚,新房中都有谁?”
“皇后和小陛下自然都在,还有左斯和惯常陪着他的宫女,门外则守着左项身边的侍卫。”有宫女争抢着回答。
秦尧:“皇后从楚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呢?”
明月:“楚相和左斯是敌人,皇宫里又是左斯的地盘,在婚前左斯就曾放话说过,皇后若是想入宫,就要干干净净的,除了一身衣裳什么都不带才可以进宫。”
“所以,”秦尧说:“就连楚家就连嫁妆都没有准备一份,就这样把他的嫡女,他正妻的掌上明珠送到了他的敌人身边?”
“也不能这样说,”有宫女忍不住开口,“楚相是为了大爻,为了家国大义,况且他也不是没有准备嫁妆,只是左斯不许带进宫里而已。楚相为小陛下和皇后祈福,把皇后的嫁妆都换成了粮食,布施给了穷苦的人家,不知救了多少人,无数的人都对楚相感恩戴德呢。”
楚序微既能在宦海沉浮数载声名无两,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声望愈盛,楚辞在左项面前处境愈发艰难。可是他仍是选择了,遵守惠帝的遗旨,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以身饲虎。
就算是现在,天下人不知凡几唾弃楚辞,却把楚序微高高地捧到了天上。
秦尧在心中冷笑一声,声音却是不露分毫的平静,“既然你们都不曾在场,又是从何得知,皇后已非清白?”
“这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有宫女小声说:“那左斯荒淫暴虐,日日侍寝的宫女都不带重样的,新婚夜龙凤烛,小陛下尚是懵懂无知,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一整晚,会发生什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
“况且依照左斯喜怒无常的脾气,皇后又是楚相的女儿,他们两个根本不可能相安无事,可是第二天皇后还好好的,且以后的数月都一直都很好。”
“要不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左项怎么可能会轻易地放过她。”
有人有理有据地说。
这样的想法和念头恐怕在很多人的心中都有。本来她们一辈子都是个伺候人的奴才,可是左斯出现了,大权在握为所欲为,于是她们之间出现了叛徒,凭借自己的年轻和容貌从此高高在上从奴才变成了主子。
有人急不可待有人犹犹豫豫,但谁也无法抗拒这种可能的改变带来的诱惑。
可是左斯的喜好实在难以琢磨,有人一夜飞上枝头,也有人无息无声地悲惨死去,于是急不可待的人犹豫了,犹犹豫豫的人安静了。
然后楚辞出现了。
楚辞和她们不同,百年世家的嫡女,楚相的掌上明珠,那是她们卑躬屈膝要伺候的主子,可是要是看着她从高高的枝头掉进泥里——
只是想想就让人忍不住快活起来呢。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好戏,看她会是屈辱不甘地死去,还是,敲碎了脊骨跪下来活着。不管是哪一种,都让人充满期待。
宫门深深,一顶小轿从小门抬进来,帘子一掀,身形尚显羸弱的楚辞抬脚下了轿。左斯半躺在金子砌成的步撵上,用玉瓶喝着酒,怀里还搂着昨夜新受宠的两个小姑娘,醉眼朦胧地玩味看她。
小姑娘的笑声清脆悦耳,像是银铃环佩叮咚相撞,眼中的恶意却显眼极了。
楚辞孤身一人站着,身后是将要落尽的余晖,小小的窄门外面是无边无际的天地,而她面前,是逼仄狭小,充满恶意的黑暗。
左斯轻浮掀了楚辞的盖头,左斯手中牵着系在齐苼脖颈上的绳子,左斯带着他们踏进新房关上了门。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月说:“随后发生了什么奴婢虽然不知,但是想必不难猜测。”
“我们虽然不知,但是想必有人肯定清楚,只是要看她是否愿意承认了?”有宫女拿眼角斜頻楚辞,话语里都是认定了的意思。
楚辞避开众人打量的眼神,难堪地咬着唇角。
“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证据?”秦尧问。
“这还不够吗?”有人忍不住说:“她品行不端,还是小陛下的妻子时都一身脏污,现在又怎么能够再做皇后?”
“陛下这般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自当有更加美貌高洁的女子相配才是,楚辞根本配不上陛下!”有人景仰地看着秦尧。
“况且这门婚事楚相都没有应下,没有父母之命就自己做主出嫁,这样的人怎么让天下人信服?”还有人小声嘟囔。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地数起了楚辞的不堪过错。
秦尧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让她们安静下来,重复一遍:“还有什么其他的证据。”
底下跪着的人目光相错,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但是都没有再开口。
“想清楚了再回答,”秦尧极其耐心说:“要是没有别的证据,只是一条擅自以下妄论主子,就可以送你们下去见左斯。”
“现在,谁来说说,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犹豫再三,叶清咬着牙声音颤抖地说:“奴婢知道。”
秦尧扫一眼,认出她是常陪在明月身边的宫女,于是道:“说。”
“陛下初次成婚又无长辈在身边教导,有所不知,世家大族成婚规矩繁多严苛,宫中皇室更甚,有许多东西都要留存,有人记录。”
秦尧做倾听状,问:“哦,比如呢?”
“比如,新婚夜会在大婚的新床床放一块白色的喜帕,一对新人行周公之礼,若是新娘子还未经过人事,欢好之后便会在喜帕上有落红。”
“然而第二日奴婢为陛下整理床榻,那块喜帕尚是干干净净的,不曾沾染一滴血污。”
“这能证明什么?”秦尧问:“说明朕不曾在那张床上睡,还是证明皇后不受宠,又或者是,正如你们所说,皇后早已不是清白之身?”
“只是那么多种理由,那么多的可能,你们只看到了自己想看的。”
“我再问一遍,你们谁能保证自己的说出口的话一定是真的,或者是,你们还有什么更确凿的证据能够说服朕?”
秦尧张开手指缓缓曲握,一字一顿地说:“朕最恨满嘴谎言的小人,也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到不杀女人,所以,认真想好了再说。”
“证据呢?”
一时之间大殿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无人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急转直下,形势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
秦尧不是正在寻找楚辞的错处吗,为何现在却反过来维护她?
要往她身上泼一盆脏水很容易,哪怕只是溅上了一个泥点,就可以把她整个人埋到污泥里去。要证明她的清白却很难,毕竟这里所有的人不会愿意看她干干净净。
可是现在秦尧却选择站在她身前,选择相信了一个二嫁的皇后。
明月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他,颤着声音问:“那大婚之夜……”
“我们并未行周公之礼。”秦尧坦然地说:“皇后睡在高床朕宿在软榻,夜夜如此。”然后不待她们暗自猜测阴暗猜想,便又说:“朕待阿辞如珍似宝,自然见不得她受一丁点的委屈,被别人说半点的不好。”
众人心中一惊,皆是胆战心寒。
秦尧见不得楚辞受一点的委屈,她们给楚辞的委屈和难堪还少吗;秦尧忍不了楚辞被人说半点不好,她们简直要把楚辞踩到泥里去了。
只是不知,秦尧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为何会对一个怯懦软弱的小姑娘情有独钟?
明月不甘心被人比下去,更不甘心要因为楚辞受罚,冷声逼问:“陛下如此心善,只是不知午夜梦回,皇后殿下会不会于心难安,受之有愧?”
这便是见秦尧对楚辞多加维护,便直接越过他,来问楚辞了。
楚辞一直默不作声,安静地躲在秦尧背后,此时突然被人点住姓名来问,怔了一下,犹豫地侧身去看她,呐呐地不肯言语。
这般慌张心虚的样子,又不出声辩解,倒是好像坐实了她们口中质疑,让人心中不由地安定下来。
明月有了底气,又问:“要是皇后仍是清白之身,奴婢纵容下人背后议论主子,自是罪不容恕,可若是这些话说的都是真的,陛下要罚奴婢,奴婢虽只能领罚,但心中定是不服的。”
“因此为了皇后殿下的清白,和陛下仁厚的声名,还望殿下,”明月抬头看着楚辞,手中行礼至额,俯身拜下,“能够给奴婢们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
这便是不止要她开口说话,还要她拿出证据,可是当年事,在场的人早就死的死,齐苼的话她们也不可能信,哪里还能拿得出证据?
秦尧此时却也回头看楚辞,手握成拳支额,姿态闲散,不羁又风流地看着楚辞,问:“阿辞怎么说?”
楚辞慌慌张张地看着他,又看他背后虎视眈眈的众人,巴掌大的小脸惨白着,眼睛盈盈的,没有落泪,但是眼圈已是红了。
“我……我,”她搅着手指,声音里带了哽咽,委屈极了,也无助极了,结结巴巴地小声为自己争辩,“我没有。”
“没有什么?”秦尧耐心地问:“不着急,慢慢说,声音大些,让她们都听着。”
楚辞坐直了身体,抖着嗓子,努力地抬高了声音:“虽然上一次大婚的时候,左斯是在新房里,可是,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根本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
底下跪着的人满脸都写满了不信,明月更是直白地说:“这话奴婢即使信,可是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为了殿下的声名,还是要有证据才好。”
楚辞求救地看着秦尧,秦尧却视若罔闻,弯着眉眼说:“瞧见没有,阿辞,这话别人都不信呢。”
“那你会信吗?”楚辞认真地看着他。
明月生怕秦尧心软,赶紧说:“陛下公正,要是殿下果真无辜,自然会还殿下清白的。”
“可是你们都说我不干净,不清楚。”楚辞不信地看着她们,“就算是我不是这样的,可是你们说的多了,总会有人信你们不相信我的。”
“到时候即便是我是清白的,别人也不会关心了。”
明月轻蔑一笑,“要是殿下果真清白,奴婢自当领罚。”
楚辞小心地问:“真的?”
明月义正言辞:“自然,哪怕是人头落地,奴婢也想死个明白。”
秦尧看着楚辞,眼睛里带着明晃晃的看好戏的笑意,束手旁观。楚辞紧张到不停地蹭着脚,绞尽脑汁却也想不出来能够让人信服的证据。
“我……”楚辞紧张地看着秦尧,她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用力很大,指甲掐进了白皙莹润的皮肉里,最终却是呐呐说:“我没有证据。”
明月像是抓住了她天大的错出的似的,旗开得胜得脸上都掩不住喜色,立刻说:“陛下可听到了,皇后殿下自己都承认了,奴婢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绝无半点虚言,否则甘愿受凌迟之罪!”
底下一堆人附和着,争抢着分功似的,赶紧说:“正是,奴婢之前也是这样说的!”“奴婢也是!”……
简直恨不得在楚辞身上一人再踩上一脚。
秦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目光有些凉,声音毫无起伏地说:“再等等。”
再等什么?
明月心下不安,连楚辞都紧张得眼睛都不敢眨地看着秦尧。
秦尧反手安抚地在楚辞头上摸了摸,眼睛看着殿门外面,不冷不热地说:“再等等。”
无声等待的每一刻都让人神情更加紧绷,好在没一会儿,殿门口突然进来三个人,正是云舒和之前浣衣的小粉衣和秋庭。
她们在众人身后跪下,给秦尧和楚辞行礼,齐声道:“奴婢参见陛下,殿下。”
其他人回头看她们,觉得眼生,毕竟宫里不受宠不招人待见的下人不知凡几,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只是不知道她们此时突然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明月咽了口唾沫,握紧了手,呼吸略显急促地屏息等待。
秦尧侧身在楚辞耳边低声问:“认识他们吗?”
楚辞茫然,认真的看了看,然后小声说:“认识一个,是云舒。”
秦尧就回身坐好,看着跪着的人,沉稳道:“这个时候,似乎不是你们能够擅离职守的时间?”
“是。”云舒恭谦道:“奴婢知错,只是听闻有人今日要借流言对殿下不利,实在于心难安,因此特来求见陛下。”
“哦,”秦尧意味深长地挑眉,懒洋洋地看着她,“你知道什么?”
“奴婢并不知晓,”云舒俯身不卑不亢道:“但是有人知道。”
秦尧把目光移到她旁边的两人身上,小粉衣瑟瑟发抖又好奇,心中想什么都表露在脸上,倒是她旁边的宫女秋庭沉着冷静——
“那便是你知道什么了?”秦尧换了个姿势,舒适闲散,毫不意外地说。
“是。”她低着头说。
楚辞手心都沁出了汗水,在秦尧身后,目不转睛地在殿中跪着的人面上一个一个扫过。
“那便说说,你都知道什么?”秦尧手指在杯子上一弹,叮的一声。
“奴婢原是跟在左斯身边伺候的,左斯爱看人赌,有时候是以钱财为注,有时候会以性命为底,全看左斯当日的心情。”
“奴婢不才,略微有些手艺,在赌局中坐庄。”
楚辞突然捂着嘴小声惊叫,在秦尧背后有些激动地低声喊道:“是她,我以为她已经死掉了,原来她还活着!”
“她那时候好厉害的!所有人来求左斯的都要来求她,一手定生死。”
“是她救了你?”秦尧侧身压低了声音问。
楚辞点了点头,神情落寞,说的却是,“她是为了救我。”
“皇后和小陛下大婚当晚,新房中除了皇后陛下左项,奴婢和另外一名宫女也在房中伺候。”
此言一落殿中哗然,除去秦尧楚辞云舒她们,其他的人皆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明月喃喃道:“这不可能!”她猛地回头扑向她,大喊道:“这怎么可能?!要是你真的违逆了左斯的心意,他怎么可能会让你活下来,你早就已经死了!”
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有佩刀的侍卫守候着,立刻有人一脚踹在她心口上把人踢翻在地,又有两人摁住她肩膀把她按在地上。
在场的都是弱女子,在明晃晃的刀剑之下都忍不住心生怯意。
秋庭神色不变,连声音都没有一丝波动,看都不看狼狈的明月一眼,木着声音说:“没什么不可能的,因为从一开始,我会出现在宫中就不是意外。”
“我奉楚相之命,潜于左斯身边,危机之时,自会有人前来接应。”
众人哗然,似是都没想到楚相竟真的在宫里都安插进了自己的人手,还是左斯身边最近的。
“楚相吩咐你护在阿辞身边,必要时出手救她?”秦尧问。
“不是。”宫女神色平静地说:“我接到的命令是保护小陛下,以及护下楚相的门生友人,并非保护皇后陛下。”
楚辞心中一痛,咬紧下唇,浑身冰凉如坠冰窖。
有人偷偷去看楚辞,觉得楚相果然是不愧为让天下人都钦佩的人物,竟果真能把血脉亲情放在忠君之后,对小陛下温情温柔,对着楚辞却是——
毫不留情。
“那你为何要救她?”秦尧冷静地问,似乎并不如何意外。
“并非是我救她,是在场的另外一人秋微。”
“她现在身在何处?”
“地府阎罗殿,要是脚程快些,说不定已经重新投胎了。”宫女回道。
“那她为何要救阿辞?”秦尧并未放弃,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知道。”秋庭连眉头都没抬道:“旁人的心思如何我并不关心。左斯那日心情很好,和皇后提出赌局,秋微替代左斯入局,要是秋微胜,以后皇后要夜夜跪着伺候左斯,要是皇后胜,左斯以后便容忍她活下去,不过秋微要替她死去。”
“她一直跟在我身边,也有一副好手艺,她自愿选择了劣势赴死,我并不会故意阻拦。”
“空口无凭!”明月失态地大叫,挣扎着要脱离侍卫的控制,却被人摁着头按在地上,疯狂地叫嚷着:“空口无凭!证据呢,你空口白舌几句话,就以为能够颠倒黑白,掩盖事实吗!我不信!”
她歇斯底里地叫嚷起来:“我不信!!!”
宫女冷静到漠然的眼神毫无温度地看着她,反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副骰子竹筒,放在地上轻轻地推了一下,说:“一局定生死,来吗?”
人证可能为假,可是一手出神入化的赌仪绝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要证明她就是曾经跟在左项身边的那人,这是最简单最准确的办法了。
她手指纤细地握着淡青色的竹筒,面容沉静,手腕微颤竹筒在空中晃出一道残影,耳边只听骰子撞击在竹筒内壁的碰撞声,少顷,她平静地把竹筒放在明月面前,说:“你选,大,还是小?”
明月胸口剧烈起伏,侧着脸被人摁着地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光滑的竹筒,咽了口带血的唾沫,挣扎着要爬得更紧些,却像一只虫子似的一动不能动,但这是她唯一的生门了,她犹豫半饷说:“我选大!”
“那我选小。”宫女说,伸手便要去掀竹筒,一只纤纤玉手盖在了她手上。
不知何时楚辞走到了她身边,光着脚,脚背盈玉脚趾淡粉,她眉眼清浅目光沉静,温声说:“我来。”
宫女看她一眼,撤回手,平静地跪在一边。
楚辞手脚发抖站立不稳,拎起一截裙角,缓缓跪坐下,裙摆在她小腿肚铺成一边素色的波浪,她双手伏在竹筒上,似是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这里。
秦尧也踱步过来,站在她身后,负手低头看她,一手缓缓扶着她的肩,垂眼道:“开吧。”
楚辞闭着眼睛,俯身额头抵在手背上,肩膀抖动,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在碧清的竹筒上,宛如潇湘泪竹。她红着眼睛侧头看着宫女认真地说:“你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像是一个承诺。
宫女躬身:“借殿下吉言。殿下,开吧。”
楚辞缓缓地直起上身,手指在竹筒上摩挲着,动作很轻,所有人都看得到,可是没人阻止,因为竹筒连晃都没有晃动,里面的骰子点数不可能再变化。
楚辞长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双手握着竹筒慢慢地拿起,藏在里面的骰子一点点地露出真面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直到它露出云雾遮挡下的云山。
小粉衣离的最近,也最先看到,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抱着秋庭的肩膀跳跃大喊道:“小!是小!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云舒看她一眼,温和道:“不可御前失礼。”小粉衣一下子惊惶地重新跪下。
可是她的声音和喜悦传到了楚辞耳朵里,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脸上却绽开笑意,她没有低头看骰子,却第一时间抬头看秦尧,惊喜地问:“是我们赢了吗?”
“是。”秦尧在楚辞身边蹲下,有力地臂膀揽着她的细腰,看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点头道:“我们赢了。”
明月绝望到要疯了,挣扎着撕扯着,歇斯底里吼叫着:“我不信,我不信!一定是你做了手脚!是你!一定是你!!!”她怨毒地看着楚辞,恨不得能亲手掐死她!
她一个人信不信不重要,只要天下人信了,少她一个微不足道。
秦尧挥手让侍卫把她拉下去,“到了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楚辞突然伸手拉着秦尧的袖子,小声说:“再等等。”秦尧侧眼看她要做什么,楚辞却走到明月面前蹲下,看着她,认真地问:“要怎么你才能相信呢?”她苦恼地蹙着秀气的眉头,局促道:“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秦尧见不得她这幅要天下人都好的样子,握着她的手腕要把人拉起,却失手扯到了楚辞一直系在腕间的宽丝带。
早在之前秦尧就见过她腕间的丝带,只是一直以为这是楚辞情有独钟的打扮,便一直都没有多想也没过问,现在却猝不及防地见到了真相。
红色的丝带轻盈光滑地顺着玉一样的细腕缓缓滑落,缱绻温柔得像是傍晚夕阳落地前最后一抹飘荡的晚霞。
秦尧伸手去抓,却只在丝带堪堪落地的时候抓到了一角,他握着长长的红丝带站在原地,皱眉盯着她细白腕内的一点红砂,问:“那是什么?”
楚辞飞快地把手臂藏在背后,紧张地看着秦尧,“没……没什么。”
明月却死死盯着那一点红,目光灼烫得要滴下血来,喃喃道:“守宫砂,这是守宫砂,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就是故意要害死我!你好恶毒——!”
“不,不是。”楚辞慌张地解释,“这不是……”
秋庭突然开口道:“可用纯白的华胄兰花汁验证,要是守宫砂,点上花汁后会逐渐褪为无色,清水冲洗后会再显色,陛下可以一验。”
云舒却看着粉衣小宫女头上带着的一朵白花,温和道:“可否借姑娘头上的簪花一用?”
小粉衣犹豫片刻,有心想说这不是你送给我的吗,但看着她的神色什么话也不敢问,立刻把花取下,紧张地递到秦尧手中。
楚辞对此十分抗拒,挣扎着要逃开,秦尧却把她禁锢在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耐心地安抚,“别怕,不会伤害你的。”
楚辞低头,怕到全身颤抖,却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看着他手中那朵无害的百花,就像看着吃人的洪水猛兽。
秦尧却并未直接动手,而是采下花瓣中间柔嫩的鹅黄色花蕊,用指尖盛着,点在她的眉心,把那一点点鹅黄的花粉揉散开,像是楚辞的眉心落下了一颗星。
楚辞容色艳极,唇红齿白,眉如远山目若秋水,盛着眉间一点黄,像是落入凡间的仙女。
“别怕。”秦尧放轻了声音安抚。然后从背后抱着楚辞,握着楚辞的手腕,让楚辞能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能看清楚,把花瓣碾碎在她手腕内侧,在那一点鲜亮到刺眼的红上。
花香在手腕上轻盈地飘散开,充斥着鼻尖,然后手腕上的红砂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点点逐渐褪去了鲜红的颜色,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小点,和白瓷一样的肌肤融为一体,再看不见。
有人惊叫起来:“真的是守宫砂,皇后殿下竟真的尚是清白之身。”
所有人都看着楚辞的手腕,只两人除外。楚辞冷冷地看着明月,明月也死死地看着她,看到楚辞嘴唇张合,无声地对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一万多字!此处渣渣作者庆幸还好有存稿~
谢谢大家支持!orz,以后也是日更,早上九点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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