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细长的筷子, 一端握在楚辞手上,另一端压在秦尧的筷子尖尖上, 底下是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独得亲睐的却是其貌不扬的一道青菜。
楚辞纤细白皙的手指握着朱红镂花雕银的筷子上,有种苍白凋零的动人美感, 像是落在萎靡花瓣上的一片雪花。
她看着秦尧, 神色认真地说:“你不可以吃, 有毒的。”
说着楚辞直接松开手,从秦尧手中多下沾了一点菜汁的筷子,扔得远远的, 避之不及的模样,拍了拍手,心有余悸地出了口气。
然后看着秦尧,弯着眼睛冲他甜甜一笑,笑得嘴角的小梨涡都出来了,又浅又小, 却甜美得不行。
仿佛说出口的是“这道菜有些咸”或者“这道菜有些淡你不要吃”一样,丝毫没有自己已经吃了好些下肚的慌张。
楚辞表现得平淡, 说出口的话仿佛是用来唬人的, 秦尧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人带到怀里,另一手随便抄起手边的什么砸到门上, 同时厉声道:“来人,快去请太医。”
这一声喊得又急又厉,尾音甚至分了岔, 拉着楚辞的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着,绷紧了脸神色冷极了。
楚辞被拉到他怀里,鼻子磕到他的胳膊,撞得又酸又痛,眼泪都要下来了,耳朵边他的声音还特别大,吵得耳朵都嗡嗡的,楚辞靠在他肩膀上抱怨道:“你太大声了。”
此时章华已经请来赵太医,花清陪着云舒在偏殿诊脉,此时只有他一个人守在门口等候秦尧楚辞的传唤,此时突然听到秦尧厉声到慌乱的声音,心中立刻咯噔一下,连滚带爬地撞开门跑进来,脑中不停地猜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尧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表现得从容淡定,运筹帷幄到处变不惊,火烧到眉毛上尚能面不改色,能让他一朝方寸大乱。
可是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章华简直惊得魂飞魄散,他踩着一地的碎瓷片,颤抖得连礼都忘了行,眼睁睁地看着楚辞呕出一滩血来。
“咳咳,咳咳咳……”楚辞一手抓着秦尧的衣襟,一手捂着唇,咳得停不下来,一声接一声没有丝毫空隙,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有血溢出唇角,从指缝里流出,沿着纤细白皙的小臂丛肘处滴落到地上。
秦尧眼睁睁地看着楚辞在他怀里一点点地变得无力,身体软软的站立不稳,抓着他衣襟的手却用力绷到青筋毕现,看着她手指间流出的血迹,看着她抬头冲他一笑。
章华看着楚辞有一瞬间的害怕,她本就肤白,红唇黑眸一头乌黑长发,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得像是九天下凡的小仙童。
可是现在,脸色通透到近乎苍白,下巴处挂着蜿蜒血迹,唇色红到妖艳,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却仍是笑着,笑得天真又明媚。
像个吃人的妖精!
“没事的,我没事。”楚辞轻声喃喃到近乎耳语,虚弱地对秦尧说:“没事的,我就是有一点疼,只有一点点,很快就好了。”
说完她再支撑不住,弯腰呕出一滩深色的血迹,软软地要倒在地上,
秦尧揽住她的腰,要把人打横抱起放回床上,只是昔日扛鼎尚是举重若轻的他,这次却突然力不能及,抱着楚辞晃了一下,艰难地站稳却走不出一步。
章华此时回了一分心神,手忙脚乱地要上前来帮忙,却被秦尧一脚踹出,红着眼睛怒目而视,像头发怒的大狮子,吼道:“太医!”
“太医……太医,对太医!”章华手不停地颤抖着,慌乱到腿都是软的,闻言立刻往外冲去,连脚被碎瓷片扎了都不在意,“赵太医就在隔壁,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的!”
那毒看起来来势汹汹,不过片刻就让人吐血陷入昏迷,要是从毒发再到去太医院请太医,等太医到的时候,说不定就迟了。
好在云舒病了,好在她指名要赵太医,好在赵太医医术高明,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章华从小到大都没有跑过这么快,从正殿到偏殿短短的一截距离,让他后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打湿了。
赵太医看着明显心慌意乱的云舒,又摸了摸毫无异样的脉搏,十分不懂这样大费周章要他来是为何,正欲说些什么,余光突然看到章华冲了进来,气喘吁吁的,一句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外跑。
赵太医知道章华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人,只是前有云舒无事要他诊脉好似消遣人,后有他来一言不发就拽人,赵太医无奈打趣道:“怎么了这是,天塌了不成?”
章华回过头看他,一脸虚汗地说:“天真的塌了。”
“有人在御膳里下毒。”
“皇后中毒吐血了。”
赵太医心中立刻咯噔一声,心知不妙!
秦尧是个什么样的人,登基祭天城门口的血迹已经告诉他们了,秦尧对楚辞有多看重,明月已经身体力行地验证明白了。
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不说宫中监管不严有人恶意投毒,光是皇后如果救不回来……他们这些前朝留下来的人,怕是九死难辞其咎了!
赵太医立刻也有些慌了,但还保持着身为医者的一丝冷静,止步回身要去拿药箱。
只是一回头就看到云舒,一脸苍白到虚弱地抱着药箱跟在他身后。
赵太医只当她初闻这个消息被吓到了,但此时也无暇顾及其他,只拿起药箱,不等章华催促,就跑着往主殿去。
主殿门口的宫女侍人方寸大乱,聚在一堆不敢进去,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和秦尧的怒声,然后就是章华慌张跑出来。
如今见了云舒就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围着她一脸担忧难安,七嘴八舌地小声询问。
章华一言不发地领着赵太医穿过众人急急推门进去,云舒沉默地跟在他们后面,花清在背后合上门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同样的,也不许在场一人离开。
内殿里沉默到死寂,尚留余温的饭菜弥漫着香气,淡淡的血腥味缭绕着,让人压抑到心悸。
秦尧单膝跪在床沿上,只留一个背影,怀中抱着楚辞,楚辞长长的头发顺着床边一直落到地上。
她不再咳了,也没有吐血了,呼吸却又轻又急促,身体微凉,却出了一身粘腻的汗,湿透了衣裳,唇咬出了血,额头上冒着青筋,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
生死攸关之前再不必拘礼,三人疾步行至秦尧背后,章华拱手行礼轻呼“陛下”,云舒一言不发,赵太医直接上前一步要诊脉。
“陛下,”秦尧把楚辞挡得严严实实,赵太医只得提醒,“劳烦您稍稍移步,臣须得先为殿下诊脉。”
秦尧没动,只左手握着楚辞手腕牵出她的手,道:“诊。”
赵太医没开药匣拿锦帕垫上,直接上手摸脉。触手微凉,像是摸到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赵太医心里打了个突,指尖克制不住地轻抖着,简直不敢抬头看一眼楚辞如何了。
他专心地摸了摸脉搏,本以为中毒深到吐血,气若游丝的病人脉象定会是缥缈到难以找寻,手底下的脉搏却一跳一跳强力稳健,甚至还要比常人更加激烈一些。
丝毫没有日薄西山性命垂危的迹象。
赵太医手心里溢出冷汗,他低头不安地又诊了一遍,没有错。他行医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本不该如何不自信,只是如今的情况不得不让人多想。
他收回手,迟疑片刻,谨慎道:“臣要先看一看下了饭菜的毒。”
秦尧摩挲了一下楚辞伤痕累累,带着守宫砂的手腕,轻声说:“可还有救?”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失神的呢喃,声音颤抖,无力到虚幻。
赵太医肯定地说:“有。”甚至或许都不需要别人来救,只凭她自己就能痊愈。
云舒准确无误地把那一份雪里蕻端到赵太医面前,赵太医用银针试毒,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变化,他小心地撕下一小片放进嘴里,咀嚼片刻突然脸色大变,吐出嘴里的残渣,用清水漱口,然后慌忙从药箱里拿出一粒药丸吃到嘴里。
赵太医这番表现,明眼人都看出了这毒定是其毒无比,只沾上一点就能要人命,再看楚辞此时虚弱的模样,就知道不大好。
旁人不知真实情况,赵太医却心中明了,这毒一丁点就能要人的命,却要不了楚辞的命。
“如何?”秦尧哑着声音问,干哑嘶裂的声音像是一株缺水的老树,他头也不回,只专注地,片刻不离地看着楚辞,生怕一晃神她就消失不在了。
他问:“怎么医?要什么药材,没有的要如何找到?”然后顿了一下,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近乎耳语地温柔问:“她会死吗?”
从得知有人下毒之后,章华立刻让人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所有人原地待命不许动,否则杀无赦。
花清也飞快清查出从飞鸾宫到御膳房所有可能接触过的人,侍卫已经全部抓捕起来,严加拷问。
只要一声令下,立刻就有无数人为这一天所犯下的错误赎罪。
而这一切都悬系一人身上,她生,就有人能活下来,她死,就所有人都陪葬。
现在,他们生死都在赵太医一言之间。
赵太医跪下,以头抢地,恳请道:“可否请陛下挥退众人?”他咬牙承诺,“殿下不会有事。”
秦尧没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章华领命退下,云舒却站着没动,深深地看着楚辞,整个人都在发抖。章华拽了拽她,无奈只能拖着她出去。
赵太医拿出一只薄刃的一指宽匕首,在火上燎了一下,走回到楚辞身边,用巾帕托着她的手腕,对着楚辞和秦尧告罪道:“得罪了。”
然后在细白的皮肤上轻轻划了一下,血迹顺着手腕流出,赵太医珍惜地拈了一滴,抹在唇上尝了尝,叩头平静道:“殿下不会有事。”
“因为她的血能解百毒,这世间的任何毒药对她来说都不会有致命的效果,殿下此时虽然看起来不大好,却脉象平稳,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连药都不用喝,只要稍稍将养两日就可大好。”
秦尧看着冷汗湿透的楚辞,看着她痛苦到咬碎嘴唇的伤口,看着自己手上几乎被她咬下的一大块肉,心中即便知道她不会死了,也没有好过一分。
“可是她很疼。”秦尧说,平静的眼神下是难以克制的痛惜和恨,他说:“她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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