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疼。虽然一声不吭, 唇齿间一丝难抑的痛苦都没有,秦尧却知道她很疼。
痛到满身湿透的冷汗, 渗血的牙龈,眼角流出的眼泪,也不会向任何人寻求帮助, 不会撒娇不会诉苦, 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承担, 因为没有值得她信任依赖的人。
连他无声地站在她背后那么久,楚辞也只敢试探地,把刀划在自己身上, 然后气弱地对他露出伤口,小声地喊疼。
因为她不自信秦尧会毫无原则地信她,因为从没有人毫无原则地信她纵容她。
赵太医头都不敢抬,跪在地上,不敢试图窥探一丝天子的神色,闻言说:“臣可用银针为殿下止疼, 只是若是施针,这毒便要消散得慢些, 殿下可能要多昏睡几日。”
楚辞娇气又怕疼, 脚趾磕到凳子上,都要红着眼睛, 非要秦尧站着心甘情愿被她踢一脚才开心;怕太医,只是诊诊脉都不情愿,恨不得能够退避三舍再也不见。
现在却躺在床上, 痛到满身汗湿,还要被太医用银针扎入身体里。
秦尧有时候想把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放到她怀里,有时候又咬着牙,恨不得把她锁死在自己怀里。
很多时候。
在明月欺负她她却视若无睹的时候,在她于众人面前自揭伤疤的时候,在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时候,在她步步为营把所有一切拢入手中,却让自己中了毒的时候。
他都恨不得折去她所有的自由,把她困在自己身边,精心打造一间金屋子,让她无忧无虑地呆在里面,她想做的事情,他都会替她办好。
可他最后也只是沉默的放手,遵循着两年之期,在她身后,给她回头时的支持和倚靠。
只是楚辞这次真的惹他生气了。
她不可能不知道饭菜里有人下了毒,不然不可能在他要去夹菜的时候拦下他。
楚辞要立威,秦尧就给她撑腰,杀鸡儆猴,惩罚明月让所有人心有余悸;楚辞要揽权,秦尧就把后宫所有事务都放权给她,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注视之下;甚至连楚辞私下和齐苼接触,秦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可是他的纵容和放任,都换来了什么?
她换了一身白衣,头上簪着一只簪子,唇上染了一点胭脂,巧笑嫣然顾盼生姿,和处置明月那一日一模一样的打扮和神色,以自己为鱼,主动咬住别人抛下的饵。
她还光着脚。
楚辞是怕冷的,守宫砂在她身体里留下不可忽视的伤害,落一滴雨都会觉得冷,夜里不自觉地就会往温暖的地方靠,一丁点的热意都能让她视若珍宝。
她怎么可能会毫无所觉地光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秦尧对一切都心知肚明,楚辞也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可是楚辞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秦尧也假装什么都不清楚。
秦尧握着楚辞纤细到不堪一握的手腕,拇指食指圈着她的手腕还能空出余地。他看着那一点鲜红的守宫砂,也看着它周围凌乱的划痕咬痕。
楚辞从来都不是如她表现出的温柔软弱。
可是他愿意纵容她的撒娇卖痴,也乐意放手看她高飞。
秦尧摩挲楚辞手腕内侧不平的肌理,看着她痛苦不安的眉眼,在她汗湿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对着赵太医轻声说:“给她施针吧,轻一点,她怕疼。”
那一个吻似乎是清晨的风傍晚的云,带着无比让人心安的安抚,楚辞昏睡着痛苦丝毫不减,眉眼却略微舒展开了。
赵太医得令不敢有片刻疏忽,立刻躬身上前,走至秦尧身边却犯了难。
楚辞太疼了,却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是静悄悄地流,只把红唇咬得稀烂,牙龈里都是绷出来的血迹。
秦尧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松口,然后把自己的手送到她嘴边,代替她的唇,减轻她的痛。
楚辞毫无知觉,一口尖利的牙齿却紧紧地叼着秦尧手上的肉,像是一头牙齿丰满的小兽咬着一块鲜美的肉。
那力道大极了,像是要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有血顺着秦尧的手臂滴落,床上已经落了一滩的血。
他们两个人看起来很狼狈,就像是上次赵太医来,看到他们两个手上都是带血的伤痕一样,一模一样的神情,天作之合的共苦。
“陛下,”赵太医提醒道:“施针时殿下须得平躺着。”
秦尧看着楚辞,楚辞紧闭着眼,躺在他怀里乖巧无声,却牙咬着他的手,手抱着他的臂,紧紧地深深的,像是生怕他离开。
秦尧换了个姿势,想要让楚辞躺的更舒服一点,楚辞的手软软地滑落,在秦尧手臂上留下微不可查的力道。
秦尧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拖拽力,他以为楚辞醒了,可是并没有。
她伸出一根小指,倔强地缠住秦尧衣袖上的丝线,以一种虚弱的姿态,强硬地挽留。
不要走,留下来陪陪我!
她在无声地呐喊,在心中哭泣地祈求。我好疼啊,好疼好疼啊,不要走!留下来!
秦尧没有理会赵太医的说辞,赵太医却对楚辞微不可查的动作看的分明。他心中一动,不由地试探说:“陛下,殿下在您手上咬出的伤口有些太深了,您已经流了许多血,可要先处理一下?”
他说着话,细心留意着楚辞的表情。
果然,毫不意外地,楚辞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像是小孩子遇到了天大的难题,然后变得悲伤又委屈。
她缓缓地张开嘴,松开牙齿,放开了几乎洞穿的伤口。
楚辞闻到口腔里的血腥味,除了她早已习惯的自己的味道,还有一股别人的。
她很难过,像是犯了天大的错似的,讨好地在秦尧的伤口上,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几乎麻木的伤口上,突然有一个又湿又软,小蛇一样的东西舔过,秦尧感觉像是被人直接透过身体舔在了心口上。
软乎乎的,小心翼翼的,乖巧不安的,都是她。
哪怕痛到恨不得死去,失神到恨不得毁了一切,却还是在听到伤了他的时候,立刻就变得难过,松开他,讨好他。
可是手指却依然缠着他的袖子。
“朕不走。”秦尧没有管自己依然流血的伤口,用干净的袖子为她擦掉额头上的汗,耐心温和地说:“在你醒之前,朕会一直陪着你。”
他放开楚辞让她平躺着,坐在地上用沾血的手牵着楚辞带伤的手,看着交叠的十指和丑陋的伤痕,重复道:“朕陪着你。”
赵太医赶紧适时上前施针,楚辞在针扎进皮肤里的时候,还是克制不住地战栗发抖,秦尧就陪着她,一下一下地温暖摩挲着她的手腕,说些安抚镇定的话。
楚辞很乖,会从喉咙里发出小声地嘤咛,会呜咽,会一串接一串地掉眼泪,却不会反抗,不会松开秦尧一直握着她的手。
这就像是救命稻草一样,给了她挣扎着忍受的勇气的希望。
寒冷的天气里,赵太医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拈针到指头都发麻,却不敢有任何差池。好不容易忙完了,一身的衣袍都湿透了。
他看着楚辞身上未干的血迹有些心动。
这种可以解毒的人血只曾听闻不曾得见,况且这可是可以解百毒啊,要是能够……
赵太医忍不住碾了碾手指,他手指上沾了楚辞的血迹,已经干了,干巴巴地贴在他指头上,很有存在感。
楚辞身上扎满了针,像一个可怜的布娃娃,秦尧想要抱着她都无从下手,只得仍旧握着她的手。
他眼睛里只看着楚辞,头也不回地,却无从质疑地吩咐:“赵太医手上染了血吧,洗干净再出去。”
赵太医心中一惊,生怕他看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一动,忙不迭地应道“是。”
只是屋子里哪有净手的铜盆,他找遍了也找不到盛水的容器,只得用刀片割下沾血的那片皮,不敢推辞。
赵太医得了一声警告,不敢再心生妄念,只老实道:“微臣为陛下包扎一下伤口吧。”
一直拉着秦尧不放的楚辞,闻言竟然松松地放开了秦尧的手。
秦尧一笑,也不推辞,换了另外一只手牵着她,把受伤的手给赵太医包扎。
赵太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处理秦尧的伤口,保证道:“殿下的体质有异常人,陛下不必担忧。”然后跪地叩首道:“出了这道门,微臣一定守口如瓶,半句都不会对人言。”
还请陛下放他一条生路。
秦尧却突然问:“你可曾见过百毒不侵的人?”
“从未!”要是见过,他怎么可能在秦尧眼皮子底下生出偷一滴血带走的念头。
“那便是世所罕见了。”秦尧道,语气不冷不热,声音不咸不淡,平常得好似闲话。
赵太医绷紧了后背,心中微颤,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说:“只在前人的医书里读到过,语焉不详,然而从未在现世见到过真人。”
“具体说说。”秦尧把玩着楚辞的手指,开口道。
“听闻此法是要从婴儿尚在母体中,就开始要以毒药慢慢侵浸母体,让尚未出世的胎儿逐渐吸收经过母体过滤的毒素。”
“这样的婴儿,自出生起就比旁人更加能够耐受毒药。降生后再服以剧毒之物,解毒之后再中毒,周而复始,能够活下来的人,自然会百毒不侵。”
“只是这种方法从始,能够活下来的母体少,能出生的婴儿更少,不曾早夭的难得,试过天下剧毒能活下来的世所罕见。”
他低声道:“能够活至十七的,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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