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正正经经的考场, 突然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顶上监考官靠在一起取暖,亲亲密密地说着话, 手边还有热乎乎的汤。
底下只有一个考生, 脚边放着一个火炉, 桌子上白瓷碗里盛着酸辣汤, 他正捏着勺子一边喝汤一边审题。
而考场外面, 围着一大堆的人,裹紧了衣裳饿着肚子瑟瑟发抖, 又恨又羡地看着里面。
考场上计时燃着香, 时间还没有过去多久, 楚辞已经换了几个姿势了,此时斜靠在椅子上,两眼放空。
秦尧合上书, 看了一眼只烧了一截的香,问韩穆:“写完了没?”
韩穆有些不耐烦,笔下不停道:“没有。”
然后毫不客气地指责:“你自己出的题,难道不知道有多麻烦吗?坐收渔翁之利还好意思出声催促?”
秦尧不仅好意思催促, 还能理直气壮地说:“阿辞坐乏了。”又说他:“你毕竟是不世出的天才,朕对你多些期待不是理所应当?”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
然而场外的人却不管这些, 抓住一点点的机会便恨不得把韩穆踩到泥里。
于是便有人嗤笑道:“说什么不世出的天才, 一点儿的风骨都没有,简直对不起读书人这几个字!”
“连我家街头的赖子都不如!人家至少知道一心不可二用,对着书也敬重得很, 不会像个土匪一样边喝汤边写字。”
还有人借机揣测起韩穆和秦尧的关系,说他们两个定然提前串通好了,透题作弊。
噪杂的声音里竟然也混进里指责楚辞的。
“好歹也是个皇后,动不动就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一点教养都没有。”
“呸!她算个什么皇后!一女嫁二夫,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楚辞表情淡淡,甚至还故意倚在秦尧身上,靠着他的肩膀牵着他的手,还用手指勾着人的下巴让他低头靠近了说话。
秦尧问她:“生不生气?”
楚辞摇头,说:“要是我生气了,你会怎么做?”
“看见守在外面的侍卫了吗?”秦尧指着穿甲佩剑的侍卫说:“只需一声令下,外面所有的人都跑不了。”
“然后呢?”楚辞淡淡地问,抱着银熏球缩成一团。
“然后便该看你了,你想让他们生,他们便活着,你要他们死,他们便罪有应得。”秦尧同样平常地说。
楚辞却笑得缩成一团,指责道:“你个昏君!”
“不,”秦尧不认同这个称呼,纠正道:“是暴君。”
昏君身边是谄媚小人,祸国妖后,暴君身边却是死荐忠臣可怜皇后。
眼看着这两人又要你侬我侬,韩穆实在受不了地扔了笔,打断道:“答完了。”
秦尧便吩咐人:“呈上来。”
当场出排名。虽说参加考试的只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受之无愧的第一,但中间该有的过程和步骤还是一个都不能少的。
秦尧点了朱砂批阅,这时,楚辞也伸头来看。
考场之外,赵兆今日无事,对着一场结果毫无悬念的考试也并无兴趣,只身一人穿街过巷地四处溜达。
这京中他来了半年,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除了皇宫就只剩下赵府。今日终于得了空闲,便漫无目的地游走。
他骨子里是个念家重感情的人,所以念着身边每一个人的好,也拼了命地去保护亲近的每一个人。
只是似乎物以类聚,他身边的人过得都不太好。
他家是小山村里的,父母辛勤颇有积蓄,因此他从小和只会蹲在地里玩泥巴的小伙伴有所不同,从小就被父母耳提面命地教导好好读书。
只是他天分实在不高,甚至称得上是愚钝,拼了命地学也只是平平无奇。
不过这种小地方的私塾先生,本就没有特别大的本事,也就只能叫人认字。
后来父母双亲因为一场重疾过世,他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被哄拥而上的远亲近邻哄骗着把家财都散尽了,一个人住在偏僻的茅草屋里,以野菜野果度日。
后来老师来了,捡到了他,把他洗干净换了一身衣裳,让他跟在自己身边。
赵兆那时心中惶恐,生怕被抛下,什么活都抢着干,烧火劈柴扫地磨墨,恨不得能包揽一切。
他实在太想有个家了。
因此甚至爱屋及乌地,对老师带回来的那个瘦小冰冷的弟弟都温柔耐心。
秦尧那时候又瘦又干巴,黑黑矮矮的,一双眼睛里都是冷漠和敌意,赵兆花了很长的时候,才能接近他。
后来他才知道,秦尧是一个土匪山上,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孩子,没有父母,和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野蛮土匪生活在一起,依靠着别人扔下的残羹剩饭活下来。
秦尧看起虽然瘦小,力气却大的吓人,小小年纪就能拎着一把大砍刀健步如飞。
土匪山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会有一个老头从他们山下经过,有人花钱买他的命。土匪山的人根本不把一个老头放在眼里,打了秦尧一顿,扔给他一把刀赶他下山,放言道要是杀不了人就不要回来了。
后来老师给了秦尧一颗糖,把他带走了,落脚在赵兆的小村庄,他们成了一家人。
秦尧读书习字,性格却不曾收敛,老师时常教导他,他视若无睹。后来更是抄着那一把带下山的刀,独自一人回到土匪山上,带着一身的血和伤回来。
那时赵兆第一次见他受伤。老师生气极了,语无伦次地说他不堪教化,他的大弟子——一个小姑娘都比他能忍得多。
这是赵兆和秦尧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还有一个小师姐,在遥远的京中,是个乖巧聪颖的小姑娘。
赵兆有时候会想一想,要是能够见到她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他,秦尧却直接不告而别,没有留下任何音讯地离开了。
于是赵兆开始担心挂念他,却不会离开老师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因为老师身体已不大好了。
秦尧第二次回来,又是一身的伤,一支箭把他的肩膀洞穿,伤得很重,到家的时候就倒地昏迷不醒,睡梦中仍痛苦地呢喃。
赵兆在老师和秦尧两边奔波,同时照顾两个病人,忙得脚不沾地,看到他们两个渐渐地好起来的时候,就心中满足。
秦尧到底年轻,飞快地就好了,只是精神不佳,老师却因为这一场病,飞快地虚弱下去。
赵兆有时候看着老师苍老的面容,背后偷偷抹眼泪,秦尧却像是飞快地成长起来,把一身的戾气压下,孜孜不倦地跟随老师学习。
后来老师还是去世了。
赵兆那时候觉得天都塌了一半,浑浑噩噩地跟在秦尧身后看着他操办一切。老师下葬时赵兆跪在他坟前,恨不得一同跳下去,最后还记得自己有一个小师弟要照顾,面前打起精神。
秦尧却说要起义要颠覆天下。赵兆茫然,他不在乎天下如何,却知道无法更改倔强小师弟的想法,只得背起包裹跟在他身后。
那时他没有想过赢,因为知道这太难了,他只是想着,他们是一家人,他是兄长,应当照顾师弟。
要是秦尧死在他前面,他至少能把他的尸骨带回家,要是他死在秦尧前面,一定会保佑他成功的,要是他们一起死了……
那就可以和老师团聚了。
好在他们最后都好好的,还多了一个小师姐,他们一家又有三个人了。
现在秦尧和楚辞成了亲过的很好,赵兆看在眼里很欣慰,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寂寥,像是孤身一人在黑夜里漫无边际地行走。
他也想有一个家了,一个属于他的,不会分离的家。
一个小孩撞在他腰上,然后又笑嘻嘻地跑开。赵兆怔在原地,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时突然有哒哒马蹄声,赵兆回头去看,一个红衣的姑娘,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发丝三千在身后飞散开,眉眼英气地疾驰过来。
“吁——”她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激起一片尘埃。
她居高临下,皱眉环顾一周,看着赵兆问:“刚才可曾有一个人从这里经过?”
赵兆愣愣,看着她,觉得身后万事万物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这一道红。
姑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提高了声音问:“打扰,请问一句,刚才可有一人从这里经过,身量有些高,左腿有些跛。”
赵兆呐呐,应道:“没有,只有一个小孩。”
那小孩还未走远,赵兆一指,那姑娘却毫不迟疑地把手中长长的鞭子甩出,那小孩立刻绊了一个跟头。
赵兆正想解释,却见那鞭子勾了一个钱袋回来,落在他怀里,赵兆就止了声。
这是他的钱袋。
红衣姑娘策马在几个巷口飞快地看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身影。眉眼烦躁,一鞭子狠狠甩到墙上,打下一片墙灰。
赵兆主动道:“姑娘可是要寻人,也许在下可以帮忙。”
红衣姑娘却缓了一口气,道:“罢了,也许是我眼花了,毕竟一个死人……”她闭上眼睛小声说:“终是无缘。”
说完纵马而去,只留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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