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之内转瞬之间风水倒转, 优哉游哉喝茶暖手的人变成了韩穆,提笔凝神的人变成了秦尧。
楚辞看得很安静, 也很慢, 因为每一字每一句都有无数的值得斟酌的力度。
韩穆是她亲手举荐的, 十年前她就知道他有着怎样让人惊艳的才华, 虽然掩盖至今已经被众人遗忘, 但一旦擦拭掉灰尘,他仍旧是那个出将入相的不世之才。
“忽视他, 是大爻不可挽回的损失。”秦尧笔尖微触纸张, 缓缓留下属于自己的字, 如此评价考场中央被众人唾弃谩骂的人,也如此评价已归于历史的朝代。
“独臂难支,”楚辞轻声道, “一个人再如何,也挽救不了将倾的高楼,已经烂到骨子里的朽木,已经没了救治的必要了。”
“但接手这样一个烂摊子, 实在是很难不让人生出些情绪来。”
楚辞安慰他,“不破不立,烂摊子砸了也不会可惜, 可要是一个毁誉半参的, 说不定做决定的时候还需要犹豫。”
这话倒是希望大爻更加破败了才好。
毕竟秦尧在试卷里提出的问题并不少,桩桩件件都是迫切需要解决的,而韩穆所答的内容更是多, 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张。
秦尧看的时间有些久了,韩穆等不不耐,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怎么看的这么慢,只要也是个开国之帝总要有些过人之处,你这样如何让人信服。”
秦尧也不动怒,十分从容地说:“那是因为有人等朕,而你又无人等候,着什么急。”
韩穆反唇相讥:“我如何就无人等候了。”
突然马蹄声哒哒,有人红衣烈马穿街而来,在一众人群中显得极其亮眼。
像是为了证明韩穆的话,马上的姑娘遥遥冲他颔首,手握着马缰,马儿原地踱步片刻,顺着指引走到了离考场最近的地方。
韩穆眼里闪过不明显的笑意,对着秦尧说:“让佳人久候不雅,只寥寥几字也不必如何久看,陛下请快。”
秦尧并不关心等他的人是谁,只专注地盯着答卷,回道:“那么多年都等了,区区几刻,何须着急。”
楚辞却是看到来人呼吸一滞。
人群对着骑马而来的姑娘也没有丝毫善意,嘲讽道:“这不是王家那个还没嫁人就克死夫君的老姑娘吗?怎么,穿着一身红出来干啥,想抢个压寨相公回去啊?”
“嘿嘿嘿,”有人下流地笑起来,“小娘子看看我啊,我跟你回去啊,你看看我行不行?保证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王翎看也不看,一鞭子飞了出去,说话最难听的那人劈头被甩了一鞭,一道赤红的肿痕立刻在脸上凹陷出来。
王翎回转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眼里却尽是不屑地嘲讽。
“你……”有人仗着人多势众,立刻推搡着就要上来拉她下马,楚辞紧张得站了起来,守在周围的侍卫立刻上前,持兵威赫。
王翎以一人对众人,气势丝毫不落下成,侍卫在她身边围成一圈,衬得她像是个九天飞下的女战神。
韩穆目光沉沉地一个一个把恶心人的那些脸盯过去,楚辞咬着唇,握着拳头浑身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秦尧包着她的手,侧头问她:“认识她?”
楚辞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声音低落道:“和我哥有婚约的人就是她。”顿了一下,“她至今还不曾再议过亲事。”
以王家的地位和权势,就算是还没成亲就死了未婚夫的人,想要上门求娶的人也能排成队。
当年事,楚辞未曾置身其中不好揣测,可是这位王姑娘对楚朝的情愫明显到,过了这么多年楚辞但看得清清楚楚,至于楚朝,要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娶进门放在家中,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只有在乎才会计之深渊,才会舍不得。
可是,究竟是错过了。
上次前去拜访韩穆,韩穆身边的小厮便说除去王姑娘,再无人来拜访公子,楚辞就早已隐约超绝到了察觉到了什么。
只是如今亲眼见着了,还是觉得有几分不真实。要是哥哥还活着……
秦尧却远比她知道得更多,想的更长远,他思忖着最近查到的,关于一个瘸了左腿的人,最后客观地问:“王姑娘为何至今未曾婚嫁?”
楚辞有些低落地说:“因为我哥不在了。”
秦尧知道她的心情,但是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可能就再也无法挽回,但他还是征询了一下楚辞的意见:“那如果她现在要嫁了呢?”
楚辞捂着眼睛苦笑:“自然任凭她自己的意愿,毕竟我这样的身份,有什么资格对她置喙,当年也是楚家对不起她,只要她能过得好就行。”
秦尧批下一行字,点头道:“朕知道了。”
即便韩穆催促,也有人等候,秦尧还是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把所有的都看完,然后在最上头空白的地方,写了一个甲字,又写上一个一,以红圈圈起,这便是这场的名次了。
一甲头名。
虽然因着只有一人参加,但韩穆也实至名归。
铜锣敲响,震荡的声音一圈圈飘开,御前有人高声传唱道:“嘉志元年科举,应试者一,一甲一名,御笔亲批,赐名第一,状元韩穆。”
考场外挨饿受冻的人那么久都是等着这一刻,立刻开始嘲笑道:“就这一个人,他不是第一,还能把他身上的跳蚤捉出来当状元吗?!”
“哈哈哈哈,笑死爷了,什么狗屁科举啊,老子虽然大字不认一个,可要是老子去参加了,也能当状元哩!”
“呸,沆瀣一气!都是一个窝里的狗屎,要不是提前给透了题,怎么可能答得那么快!”
“什么大衍啊,趁早关门好了,省得出来寒酸人了,连个识字的人都找不出来几个,丢不丢人啊!!!”
“……”
楚辞秦尧韩穆王翎个个气定神闲,和那些癫狂谩骂的人形成鲜明对比。
此时传令官又笑眯眯地,不急不缓地说:“状元爷的答卷如何,陛下心中自由计量。只是鉴于诸位似乎对此颇有微词,既如此,陛下公允,同意把状元爷的试卷展示出来,好让诸位一睹为快。”
嘲讽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滞,像是被猝不及防地卡住了脖子,一下子失去了可以恶意揣测的点。
传令官见都安静下来了,继续说:“陛下也不会立刻,要是诸位之间有人自信可以比咱们这位状元答的更好,这状元之位易主也是可能的。”
这一句话掀起了许多人蠢蠢欲动的心思。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后悔为何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进考场了,至少也能当个进士啊。
现在听到还有机会,立刻迫不及待地想要显摆自己的本事,催促道:“赶紧的,把答卷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答卷被张贴出来,可是纸小字也小,挤破了头也只有最前头的人看得到。
后面的人推搡着往前挤,认得字的不识字的,读过书的颇有文墨的人挤成一团,推不动了就骂最前面不动的人。
赵言是个清高的读书人,自恃读过几年书,一直拿鼻孔看人,以楚序微为榜样,看不上一身铜臭的商人,瞧不起种地的泥腿子,还对那些官场上卑躬屈膝的人嗤之以鼻。
他可是有大抱负的,就是没遇上可以赏识的伯乐。他在在最后面,看到有看过答卷的人灰溜溜地走了,忍不住嘀咕:“孙子,真怂!”
可是骂的人再多,也拦不住许多人看过试卷,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拿袖子蒙着头,一言不发地偷偷离开。
渐渐地,赵言也忍不住好奇了,疑惑这是怎么样的答案,竟然能让这么多人铩羽而归?
等到好不容易挤到他了,他这才发现他旁边是一个种地的,虽然打扮得挺斯文,还是挡不住泥土的腥气,他嫌弃地往旁边躲了躲,不想沾到他分毫。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嗤笑道,什么空泛的问题,这种事情几百年都没有解决,竟然还想妄图在新朝根基未稳时就大动干戈,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该说狂妄。
可是没有办法,他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
本以为在答卷能看到的是韩穆似是而非的答案,然后结尾惯例恭维一下秦尧,然而这一看之下和他的揣测大相径庭。
字字都是心血之言,件件都是千秋之功。
他越看越震撼,最后震惊到失神,一时之间自惭形愧,感觉连头都抬不起来,有些想像之前那些人一样,蒙着头灰溜溜地离开。
他尴尬得呆不下去要走,却看那个被他看不起的泥腿子还站在那里认真地研读,忍不住出声道:“你看得懂吗?”
“字字句句皆是良言啊。”那人叹一口气,然后竟是抬脚往考场里走。
传令官看着他,不问出身不问经历,态度不变地躬身抬手引着他往里走,去见秦尧。
可是能够如他一般用勇气的人却再无第二个,所有人都在见过韩穆的答卷之后,都被这一问一答之间尖锐恢宏的规划震撼了。
每一个问题都是冗沉制度之下,急需解决,却又无从下手的重点,方方面面,桩桩件件,只是惊鸿一瞥,都能想像一个崭新的未来。
把一场新旧势力之间的较量,生生拔高到天下万民千秋万代。
孰大孰小,孰是孰非高下立见。
再无人小瞧韩穆和秦尧,说前者是个草包后者是个土匪。
强者恒强,让人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站得比他高,比他强大。
一直催促的韩穆,直到此时才施施然起身,走到秦尧面前,说:“今日理应双喜临门。”
秦尧配合道:“金榜题名已有,不知还差哪一喜?”
楚辞忍不住看着考场外,突然之间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而一直看着考场内的王翎也有所感地回头张望。
韩穆撩起衣袍跪下,恳求道:“请陛下赐婚,臣想要求娶王家的大小姐,王翎。”
楚辞惶惶地在人群中飞快地寻找,闻言却愣愣地看着韩穆。
秦尧没有立刻同意,说:“你该先去问王姑娘是否答应嫁你?”
韩穆并未退却,他朗声,声音大得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笑着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王翎,像一个冲动豪情的少年一样道:“王翎,我韩穆在此保证,这一辈子爱你护你敬你,你可愿和我共赴白头?”
王翎双手紧紧抓住缰绳,马儿也转了方向,她身体紧绷,迟疑良久,最后还是调转回来,看着韩穆。
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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