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吃完晚饭, 点着蜡烛完成先生今日布置下的课业,笔下认真一丝不苟地抄写着《君策》时, 心中仍惦记着今日在窗外看到的两只小鸟。
那双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 通身的羽毛颜色艳丽, 红嘴绿羽, 头顶是浅色的鹅黄, 脖子是毛绒绒的深黄短绒毛,灰色的翅膀看起来平平无奇, 张开羽翼在阳光下飞翔时却显露出红黄绿三色。
漂亮极了!楚辞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鲜艳的颜色, 只看了一眼就为它们神魂颠倒。
好在这一双鸟儿在她的院子里安了家, 每天热热闹闹地挨在一起,勤恳地叼回树枝和草茎,一点一点地装饰它们的新家。
楚辞每天去书房上课, 或者下学的时候,走在路上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能够看着它们在眼前飞过,像是一朵七彩的霞云似的,让她枯燥的一天都变得精彩起来。
不过她也不敢看得太明目张胆, 毕竟要是被父亲知道她玩物丧志,责罚她不说,说不定还要把刚安顿下来的小鸟赶走。
这是她新交的朋友, 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 还是她单方面自以为是的,她也不想失去它们。
楚辞一直做得很好,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表露出一分一毫的上心, 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
傍晚的时候飘过来两朵乌云,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两只小鸟的鸟窝还没有筑好,也不知道大雨会不会把它们这几日的辛苦付诸东流,还担心它们淋了雨会生病。
楚辞错了一个字,无奈只得扔掉写满的这一张纸,从头开始抄,
可是等到窗外风声渐起的时候,终是忍不住了,小心地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看。
黑洞洞的,摇晃的树枝鬼鬼祟祟,像是躲在人窗户下面偷吃小孩的妖怪,天上一个星星都没有,因着夜已深了,所有人都睡了,连地上的灯都全熄了。
楚辞有点怕,可是对她的小朋友的关心却战胜了这份恐惧。她把窗户关得只剩下一条细线,侧着耳朵认真地听外面的声音。
有风声,树叶哗哗碰撞的声音,小池塘流水叮咚叮咚的脆响,还有……
楚辞认真地想了想,还有她的呼吸声。
她有些担忧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里面健康蓬勃地跳动。
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为什么她的呼吸声这么大这么清晰,好像就在耳边响起,一下一下的,踩着她心跳的节奏,时缓时急,就像是……
就像是有人在她头顶喘气似的。
楚辞紧张得小脸都是白的,扣着窗户的手指用力,指甲在木头上留下月牙痕。
小楚辞这时候还没看过各种乡野怪谈,但也不耽误她晚上躺在床上时漫无边际的思绪。
毕竟有时候看不见摸不着才是最吓人的。
小阿辞僵成了一块好看的小木头人,一动不敢动,深怕稍有动作,就会有一个红眼绿鼻子的坏东西跳出来把她抓走。
她站了很久,久到小腿肚都是凉的,而耳朵边的那个呼吸声也越来越重,楚辞觉得,她要是还站着不动,那个东西就快要掉下来砸到她头上了!
两者权衡取其轻,楚辞情愿被怪物抓走,也不要一个黏糊糊的丑八怪砸到头上!太丑太吓人了!
于是她飞快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同时手摁在窗框上大力甩上。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细小的缝里伸出来一只手,扣着窗户,手上青筋起,湿漉漉的,还带着泥巴。
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
小阿辞要被吓死了!
她呆愣愣的,带着反应不过来的迟钝,看着那只手推开窗户,攀着窗台,露出手腕,胳膊,肩膀,然后是一颗头。
他整个人都伸进来了!
楚辞仰着头,有些傻地看着这个黑夜里擅自扒着她的窗户,吊在她头顶吓唬人还闯进她的房间的少年。
他有些瘦,气色不是很好,还没有哥哥高,衣服上沾了一点灰,并不明显,像是被人认真拍打过不小心遗忘的,衣裳整洁,但很旧。
一看就不是能够被邀请进楚府的。
况且又是在这样一个时刻突然出现。
像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小偷,无人之时闯进了还亮着灯的小姐闺房。
不过看到至少是个人,楚辞松了口气,甚至还主动往后退了一步,好让他能跳进房间来。
他看了楚辞一眼,那眼神很奇怪,像是一头狼看到一只主动给他让路的小羊。
但他最后还是进了屋子,还十分顺手地关上了窗台。
楚辞读过很多书,家国大义伦理纲常,也看到过君子之交和待客之道,只是她从来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招待的客人。
因此这时突然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楚辞有些措手不及,但看着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绞尽脑汁地,干巴巴说一句:“不用拘束,你可以随意看看。”
秦尧脚步一顿,没说一句话,眼神复杂地回头看着这个被自己老师不停称赞的小师姐。
这样傻乎乎的样子,和他想象中机敏狡黠的印象完全不同。
还是说,富贵锦绣里养出来的天之骄子,都会是这副性子?
要是如此,那他倒是知道这大乂为何一幅破败的模样了。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看到特别华丽的东西。除了一张床,一张书桌,剩下的都是满满当当的书架。
说是卧室,还不如说是书房恰当。
这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秦尧转了一圈,最后只能在窗户边的桌子旁停下。
楚辞还跟在他身后,此时已经局部得抬不起头了。她也知道自己的小屋不好看,没有任何装饰还空间很小,被人看到了觉得很羞愧。
想了想,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箱子,很珍惜地拂去上面落着的灰尘,小心地打开锁扣,献宝一样地拿出一个草蚂蚱放到他手里,认真地说。
“你躲开侍卫来偷东西一定很不容易吧,这个给你,你拿去换钱,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穿吧。”
秦尧皱着眉头有些恼。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这才发现衣摆被刮破了,还有些灰,跟他出门特意搭理过的干净样子完全不同。
都怪楚府的院墙太高!守卫太严!让他这样狼狈!还被认为是小贼!
不过明知道是贼还引狼入室,这个小师姐不聪明得太明显了吧!
而且就一个草蚂蚱……他探头看了箱子里一眼,刚想说这个一点都不值钱,结果看到了箱子里都是诸如此类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草蚂蚱竹蜻蜓,叶子上镂空的小画,奇形怪状的石头,和各种小纸条。
还都特别丑。
然而看着楚辞珍惜爱护的模样,他一句不好的话也说不出口。
算了,他想,被认成贼也行,省得他还要费心想怎么解释,毕竟要他叫一个小丫头师姐,他也叫不出口。
不过草蚂蚱还是可以收下的。
他伸手接过,假装没看懂楚辞不舍的神情,手指翻飞,直接把简陋歪扭的蚂蚱拆散了。
楚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夺了回来,护在怀里红着眼睛瞪他。
带着哭腔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啊,这是我哥哥给我编的,你不喜欢也不可以弄坏!”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把它重新拼凑起来,结果更加凌乱地掉了一手的干叶子。
小阿辞都要哭了。
秦尧还没长成不动声色的大人,顷刻有些尴尬,他僵了片刻,有些坐卧不宁,过了好一会儿,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压低了仍旧可闻清朗道:“这个不好看,我重新给你编一个。”
楚辞已经不信他了,可是拆开的草蚂蚱在她手里是肯定救不回来了,她只能迟疑地把乱糟糟的叶片交给他。
秦尧手上有粗茧,手指扒着窗户太久了也很僵硬,但这一点也不耽误他飞快地把残次的草蚂蚱恢复原样,甚至还如他所说。更加地漂亮了,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
楚辞难以置信!
她小心地在小匣子里翻捡片刻,拿出来最完整最好看的一个和秦尧新编的放在一起。
还是秦尧的更加好看。
楚辞愣住了。
她迷惑地看着秦尧的双手,一脸敬仰地说:“小哥哥,你好聪明啊!”
被老师一直骂笨的秦尧:“……”
楚辞悲伤地看着自己细白的手,难过地说:“我学了好久都没学会,你看一眼就会了,真的好厉害啊!!!”
秦尧被一声小哥哥叫得心软,抿着唇迟疑片刻,说:“我教你。”
“真的吗?!”楚辞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期待又谨慎地提醒:“我很笨的哦,学不会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看着一屋子的书,秦尧不信她不聪明。
过了一刻,秦尧相信大概老师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沉默地把被楚辞扯得看不出样子的草蚂蚱还原,楚辞抱着膝盖坐在一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楚辞爬到秦尧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讨好地说:“不是说好了不生气的吗,你不要不开心好不好?”
秦尧也不是真的不高兴了,只是他习惯以沉默和冷漠来应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毕竟安静经常是最好的保护。
哪怕现在离开了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突然发疯打人的土匪窝,也不会有人细微地能够注意到他所有的神情。
师父从来不会关心这些小事,师兄是个逆来顺受的老好人,一直小心翼翼的,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生怕惹他生气。
因此楚辞这样的反应对他而言才是最陌生的。
拽着袖子的力道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却很有存在感,让秦尧忍不住低头看着她细软白皙的手指头。
楚辞还在道歉,诚恳可怜地说:“小哥哥我错了,不应该冲你发火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秦尧想说不好,也想甩掉她的手,不然僵成一个姿势不动也太难受了。
可是最后却是点了点头,还小心地捏着她的手指头教她怎么折。
她的手指可真软。秦尧想,像是捧着一朵温暖的白云似的。
楚辞干干净净的,穿着一身简单的衣裳,扎着头发,唇红齿白,眼睛圆而大瞳孔漆黑,认真地看人的时候像是林深处天真的小鹿。
因着那一声“小哥哥”,和软软的手指,秦尧对待她的态度小心翼翼,像是护着一块稀世的脆弱琉璃,生怕呵气大了都能把她吹倒了。
让人看一眼就能为她心软。
等秦尧把楚朝折的奇奇怪怪的草蚂蚱全都拆开折好,楚辞仍然和她最初拿到手的那个较劲。
她掩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花,神情有些迟钝。
秦尧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说得“自己很笨”一点都没有谦虚,伸手把被她折腾的不成样子的叶子拿过来,手指快得看不清楚,几息一个鲜活的蚂蚱在他手底下诞生了。
楚辞跪坐着往他身边凑了凑,脑袋几乎都要挨到他的肩膀了,睁大眼睛认真地看着那个小蚂蚱,伸出手拨弄一下长长的须。
她是真的很白,像是雪做的一样,凑的这么近,脸上也看不出一点瑕疵,嘴唇很红,鼻尖小巧,眉毛细长浓黑,整个人像是一幅宁静美好的画。
楚辞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敝帚自珍地以为草蚂蚱是什么很珍惜的东西了,反而为秦尧操起了心,担忧他道:“是不是外面大家都不喜欢它啊,不然为什么你有这样的好手艺还要来偷东西?”
秦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没有出过门吗?”
“没有。”楚辞摸了一下眼睛,看着漆黑的窗外,有些向往地说:“不过我看到过别人的风筝,可以飞的好高好高,我站在院子里,仰着头才能看得到。”
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很丢人,小声说:“后来我从书上看到过怎么做风筝,可是试了好久手指都划伤了也做不出来。”
秦尧想着她被人手把手地教,却连一个蚂蚱都编不出来的样子,觉得这样才正常。
他说:“可以请人帮忙。”
楚辞看他一眼,想了片刻说:”我不敢。要是被人发现了,会被父亲责罚的。“
然后她絮絮叨叨地说父亲是多么的严厉,老师有多一丝不苟,连她走神写错了一个字都被罚打手心,还要跪着反省半个时辰。
父亲和老师都不喜欢她读书以外的任何事情,甚至有时候发现她读些野史都要狠狠地罚一顿。
连那只风筝,也只在楚府上空出现了短短一刻,因为她走神的太明显被老师注意到,派人去把楚府附近所有放风筝的小孩赶走,还严令禁止以后有人在这里玩耍。
说到这里,楚辞有些兴奋,她拉着秦尧的手腕,拖着他到了窗边,即便是夜深无人,她也谨慎地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去了,指给他看黑乎乎的大树。
“能看到吗,那里有一个鸟窝,是我新发现的,它们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可漂亮了!”
她趴在窗户上,憧憬地看着黑夜,幻想着:“我也想有一双翅膀,轻轻一拍就能飞到天上去,谁都抓不到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以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出来的时候飞翔,站在树梢听着风声梳理羽毛,要是下雨了,就偷偷飞到学堂,听好多学生一起读书的声音,晚上就睡在花下,等冬天来了,下一场大雪,把我盖在下面,这一辈就过去了。”
要不是人间还有许多美景,她更恨不得做一只浮游,朝生暮死,一天就是一辈子。
她才不过十岁,已经悲观厌世得仿佛垂垂老矣。
秦尧沉默地看着不辨轮廓的大树,没有说既然那么喜欢就捉来养吧。
楚辞喜欢的不是鸟儿艳丽的羽毛和悦耳的歌喉,而是它们展翅飞翔时的自由自在。况且只是一张风筝就让楚府的人避之不及,要是活生生的鸟儿被他们发现,定然不会有更好的下场。
秦尧不会安慰人,也不喜欢说话,他只安静地拿出用油纸包好的糖,在手心里展开递到她面前。
他离家出走的时候身无分文,又不和人开口寻求帮助,一路狼狈地走到京里,不想一身脏污地来见她,给人扛了两天包,换了一身衣服,剩下的钱全用来买糖了。
本来想着偷偷来看一眼,要是小师姐不像老师口中称赞那样,他就假装没来过,也不会给她送糖,要是她真的很厉害……要不要送也要考虑考虑。
可是现在发现,楚辞虽然不聪明,但很可怜,他鬼使神差地,还是把糖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楚辞好奇地问,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是糖吗?!!!”
秦尧点头,小心地捏起一个递到她嘴边:“你尝尝。”
“好甜!”楚辞伸着舌头抿了一下,忍不住捏着拳头跳起来转圈圈,开心地不知道要怎么表达。
秦尧买的时候犹豫了很久,可是因为钱不够,最后还是挑了最便宜的,甜味并不明显。
只是那时候他能理直气壮地想“给你买了就不错了”,现在却愧疚为什么不再多赚一点钱买更好的。
楚辞只克制地舔了一口,便不舍地收回视线,红着耳朵说:“好好吃啊!”
她这样的样子实在是太讨人可怜了。
秦尧把所有的糖都塞给她,“都是你的,留着慢慢吃。”
楚辞视线都要黏在上面了,却仍旧摇摇头:“我没有吃药,也没有得到奖励,不应该吃糖的。”
秦尧不容反驳:“我给的,不用管那些。”
楚辞就算再老成也还是个孩子,甜甜的滋味是最拒绝不了的诱惑,因此哪怕口是心非,最后还是很害羞地收下了。
不过这一次对秦尧的态度完全改变了,靠着他吃着糖果,连呼吸都是甜的,软软地叫他“小哥哥”,不问他叫什么从哪来,只把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里点点滴滴的亮光拿出来和他分享。
秦尧不主动说话,却任由她小小温暖的身体靠着自己的肩膀,在她需要回应的时候点头或者“嗯”一声,调整姿势好让她靠得更加舒服。
最后还是楚辞撑不住了,因为每日都有早课和晚间作业,她作息一向准时,今夜因着突然出现的小哥哥,一只强撑着不想睡,此时却忍不住一下一下地点头打瞌睡。
再一次安静无声,秦尧扶着她不停往下坠的头,托着她的侧脸,轻声叫她:“去床上睡吧,我该走了。”
听到这句话睡着了的楚辞突然惊醒了,她抓着他的袖子,倔强道:“我不困!”
明明眼都睁不开了,红着眼皮还要信誓旦旦地说不困要把人留下来。
今晚这一切突然又美好的像一场梦,有一个玩伴推开她的窗户,看她的草蚂蚱,听她絮絮叨叨说话,还给她糖吃,像是她幻想出来的虚假梦境。
她舍不得醒。
秦尧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保证道:“我明天还来。”
楚辞得了明天的承诺还不够,坚持问:“那后天呢?”
秦尧想了想,把预备在京中停留的时间延长,说:“后天也来。”
楚辞这下松了口气,抬起眼皮偷偷看他,揉着鼻子不好意思道:“今天让你空手而归了,明天你再来,一定会让你偷到好东西的!”
秦尧又觉得她十分没有自知之明了。不过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岂止只有楚辞,秦尧明明囊中空无一物,还向人保证:“我明天也带糖来。”
两个人各自揣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夜深时分开,一人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期待明天,另一人翻出院墙躲开家仆,在街道上游荡寻找落脚之处。
只是在出楚府之前,他多看了楚辞院子里的那棵树一眼,心中仍记着楚辞喜欢书上的那窝鸟。
秦尧小时候上树掏鸟窝的事情没少做,因此他想着,什么时候让她摸一摸那鸟的羽毛,一颗糖就能哄得心花怒放的人,要是捧着软乎乎的漂亮的鸟……
她应该会更加地高兴吧。
啧,真是一点都不聪明!
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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