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8年的英国伦敦与任何时候都不相似。
第一台仿生人在几年前被研发,像是呼吸那般轻巧地通过了图灵测试。至此之后,无数的仿生人从曾经的汽车之城之中源源不断地流出,通往世界各地,并像是人类历史上每一次由发明造成的变革那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失业率。
乔治.韦斯莱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家庭亦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之中一员。
韦斯莱一家的生活一向称不上多么富裕,一家九口在仿生人被研发之前过着勉强能够糊口的生活。他的父亲在政/府机关里工作,领着不怎么充足的薪水,就像他的其他几位哥哥那样兢兢业业。
作为家里第二离经叛道的儿子——第一位被他的哥哥弗雷德抢了去——他有半个把戏坊。昔日那些被称为“不务正业”的行当在仿生人被研发之后成了韦斯莱一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甚至比在苏格兰场混得风生水起的小弟罗恩更甚一筹。
讽刺至极。
托仿生人的福,韦斯莱一家近乎半数都待在了家里。闲得确实没事干了的人便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便宜的瓶瓶罐罐被擦得像是请人抛了光一样,便也不需要请一个仿生人回家来照料一切。
庆幸是不需要的。
如果您认识乔治或是韦斯莱一家,那么您八成会得出一个“这是多么善良美好的一家子”诸如此类的结论来。他们不曾和什么人争辩过,也不怎么与人结仇。住在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小房子里过点简单的小日子似乎就是他们最大的野心。
所以当反仿生人标语出现在这间屋子里时,总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人们爱仿生人。它们漂亮,年轻,永不衰老。时刻运转的精密仪器能说出人脑想象不出的甜言蜜语,能模拟人的喜怒哀乐,除却左侧太阳穴上的LED灯外完美得像是人型大天使。
人们爱它们的完美无缺,更恨它们。
于乔治而言,这句话只有后半句是真的。
他的恨强烈,坚定,却不外露。表面看上去他和所有还保持着职业的人那样对仿生人疏离,互不侵/犯。但每次偶遇,每次不经意的对视,每次侧肩而过都会在他焦糖色的眼睛里掀起一角,让人窥探到冷漠与平静之下的暗潮涌动。
和所有痛恨仿生人的人类一样,他亦会参与到集会之中,跟着人群大声咒骂着那些该死的仿生人。他尖叫,推攘,砸碎无数酒瓶,在碎玻璃里和逐渐浓重的夜色之中清醒过来——第二天,他又是把戏坊好说话的老板。
“你干嘛恨它们呢?”弗雷德总是会在闭门歇业的时候勾住他的脖子问。“它们把帕西给替换下来的时候你不承认你确实暗爽了一把吗?”
“我承认。”乔治平静地推开对方勾上来的手。“然后是爸爸,查理,或许之后罗恩和金妮也会被算进去——你说我干嘛恨它们?”
弗雷德眨了眨眼睛,巧妙地将话题改成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他没想着拒绝,正如他深知自己恨它们,也没想过改变那样。
夜晚的伦敦和记忆之中没有偏差,至少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这一部分没有。乔治与弗雷德并肩走过街道,苏格兰场三角形的智能侦察机掠过他们头顶上空,闪烁着恼人的蓝光。
他们路过了一家夜/总/会,蓝色的灯牌闪烁着“城里最漂亮的仿生人俱乐部”的字样,时明时暗的光线下醉酒的男女放声大笑着,拥抱着跌跌撞撞地与他擦肩而过。
“别看了,”弗雷德站在远处喊他。“别看了,乔治,那地方贵的要死。”
二十磅半个小时,足够他和弗雷德整整一周喝到不省人事的钱——他见鬼的为什么要把前砸进那堆塑料混蛋的身上?
他几乎是嗤笑一声,抬腿要走。
头顶的招牌噼啪闪烁了一下。
乔治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往那巨大的招牌上瞥了一眼。兴许是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它,那噼啪的闪烁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会儿——它依旧闪烁着那“城里最漂亮的仿生人俱乐部”的字样。
而他则倒霉地和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先生。”
这句话从嘈杂的音乐声与人声之中轻而易举地脱离出来,与身上的疼痛一起刺激着他的大脑。
他在那巨大的招牌下抬起了头,晕头转向地撞进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那不是一种常见的绿色,乔治从未见过那么特殊的绿色。它像是翡翠那般翠绿,却又要更浓,更庄重。广告牌的光线闪烁着,落入那双眼睛里,就像是最珍贵绿宝石在展台的灯光下闪烁。
拥有这双眼睛的是个黑发姑娘。齐肩的头发柔软又光亮,被松松地扎成了一股麻花辫。几缕碎发散落下来,轻柔地拢着她小巧的脸。
“我不是故意的。”她又开了口,声音柔和得像受惊的鹿。那只白玉般的手探出来,又虚虚地停在了几寸远的地方,似乎想要触碰他。
乔治感觉自己的心猛的跳了一下。
“没关系。”他说着,笨拙地点了点头作为回礼。“走路看路,女士——或许我们都该这样。”
穿着白色衣裙的姑娘松了口气。
“您没事就太好了,”她笑了,露出白皙的牙齿。“这是夫人第一次乐意我一个人出门,她教育我不要惹恼了绅士们。”
乔治点了点头。他该走了,他早就该加入弗雷德,一起到酒吧里去喝两杯——然后他就该回到家里去,接受父母还有哥哥们挨个儿的盘问。
但他动也没动。
“听上去这位夫人很严格。”
“啊不,先生,夫人很好。”姑娘轻轻摇了摇头,从左侧垂下来的辫子跟着晃了晃。“夫人不常和人交流,就是这样。”
“这么晚您到这儿来做什么呢?”他跟着问,假装没有听见大脑里震天响的“你该走了”。
“没什么,先生,夫人要我来买点东西。我已经买完了,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抗议的人群,耽搁了一会儿。”
“抗议的人群?”
乔治感到脑子里那叫嚷着“你该走了”的声音变成了长鸣的警钟。
“反仿生人的人群,就在两条街区外。”姑娘轻声说着,把左手提了起来——乔治这才看见那只手上提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裹着包装纸的商品。“这边人多,绕道回去是这里最保险啦。”
她这么说着,冲着乔治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她又说。“我很抱歉撞倒了您,先生,我也正在往后看——我会好好看路的。”
“好吧,”乔治干巴巴地回应。“您是该继续走了。我也是。”
姑娘最后给了他一个友好的微笑,从他身旁轻巧地走过了。
“等等——”
他忽然开口喊住了对方——他没理由这么做。他们才见面不到五分钟,甚至只是打了照面,他有什么理由喊住她呢?
可他着实这么做了。
“我知道这很冒昧,小姐,”他听见自己说。“告诉我那位夫人的名字吧,您的住址也行——我想,我想我能来拜访您——您想喝一杯吗?”
他看见姑娘脸上的微笑凝固了,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闪烁起疑惑的光芒。那笑容像是拼图一样一块块碎掉,脱落,最后留下微蹙的眉头。
“拜访我,先生?”她问。“还是您希望拜访夫人?夫人的出价比模拟生命要低很多,您也知道这一点了吗?”
“什么?”这回轮到他傻了眼。“不,小姐,不是您的夫人——什么模拟生命的出价?”
姑娘把手伸进了篮子里,几秒钟后取出了一张小小的卡片递到了他的手里。那是一张早就该被淘汰了的老式名片,印在一张小小的卡片上。没有科技而言,完完全全的一张小卡片。
乔治把名片举到眼前,借着广告牌时红时蓝的光线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那警钟的声音变得更大,仿佛是教堂的钟声在他的大脑里面用力敲响。
“索菲亚.E.西德利亚,”上面写道。“模拟生命前设计师,订制您专属的仿生人,价格更加合理。卡萨南街223号。”
他感觉自己手里的名片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仿佛随时随刻都能够脱离他的手指尖,随时随刻都能往下坠去一样。
“索菲亚.E.西德利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颤了一下。“索菲亚.伊斯维斯特,她是模拟生命的那个设计了ST,RK还有各种系列的伊斯维斯特?”
那个姑娘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乔治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那不断变得沉重的卡片一样向下不断坠落而去,在那无底的深渊里摔得粉碎,直到他再也没办法捞回来。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双绿色的眼睛再次望向了他,却像是美杜莎的双眼。
“ST400 - 713 004 001型,我是弗洛伦斯,很高兴认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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