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韦斯莱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坚持有时候竟像个笑话。
那张写着索菲亚.西德利亚的卡片被他丢弃在了把戏坊柜台的抽屉里,甚至上了一把密码锁。他就像是个示好被拒的年轻人一样气急败坏,乃至于看也不想再看那张令他遭遇滑铁卢的纸片。
鬼使神差的,他没将它丢弃。
那个叫弗洛伦斯的仿生人。他想。我竟然没有认出她不是人类。
可他为什么该认出来呢?这不就是那些人造恶魔们被创造出来的初衷?漂亮完美得足够以假乱真——更何况他从未在那姑娘的太阳穴上看见LED灯,认不出来怎么能算是他的过错?
那不是你的错。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轻轻说。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很喜欢她,就是这样。
去你的。他骂回去。没有人要喜欢一个铁皮塑料人。
他的骂声总会把他引向一个位置——上了密码锁的抽屉。
乔治不需要打开那个密码锁。它形同虚设,上面的地址只是看一眼便不能够忘记。卡萨南街223号,伦敦市中心靠近泰晤士河的高档小区,谁都知晓。
他感觉自己被欺骗,被玩弄了。他,乔治.韦斯莱,每天都对着上天发誓自己痛恨那些仿生人,痛恨那些人造恶魔的人居然任由一个仿生人扰乱自己的理智?这是笑话,绝对的。
见鬼去吧。他对自己嘀咕。让那张卡片见鬼去,让那个漂亮的魔鬼也见鬼去,我半步也不会靠近。
坦白来说,要是他放在抽屉里的那张卡片是真真正正的人的话,恐怕此时此刻已经把大牙给笑掉。就像曾经埃菲尔铁塔初步建成的时候总有一大票人反对这钢铁的怪物,反对它破坏巴黎美妙的脸——而在钢铁美人建成之后他们却又前赴后继,跑到塔尖上去吃咸牛肉三明治。
那时候的莫泊桑就是当下的乔治.韦斯莱,享受着塔尖美好的风光与可口的食物,却不忘愤恨地说上一句:“谁叫这儿是唯一见不着这破塔的地方!”
如我先前所说,卡萨南街距离泰晤士河并不算远。从公交汽车上边下来的时候总能听见河水的声响。独立屋之间隔着的距离很远,三个车库的大门并排关着,宽敞的前院种满花朵,有些甚至还配上了篮球框架。
卡萨南街223号就在这条街的拐角处。
拐角处的房屋总是最为宽敞的,这一栋也毫不例外。与其余的房屋不同,卡萨南街223号的主屋明显是拆下重建过后的模样。它比别的房屋更高,纯白的外墙,223的门牌号前更是加上了“公馆”的字样。
他想要见的人就站在楼梯下方,正修剪着庭院两旁种植的小灌木。
认不出那是个仿生人着实不是他的过错。乔治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模拟生命的仿生人制服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取代而之的是一条朴素的白色棉布长裙。蕾丝的花边点缀在裙摆上,亲吻着笔直的小腿。而那头黑发垂落的方向则更加具有哄骗的味道,它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左侧的太阳穴——乔治敢打赌那LED灯就藏在那头光亮的黑发下。
大约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对方回过了头。
“啊,”他听见姑娘柔和的声线蹭过他的耳尖。“是您。”
模拟生命的仿生人是为了服侍人类所创造。它们的面孔,声音,程序都是为此服务。他面前的这位秘书型的机器人更是如此,他深知这一点。但有何用处?就像是人类总会重蹈覆辙,一次次重复父辈的错误——仿生人就该完美,人类就该把错误犯尽——就像创造了仿生人那样。
“是我。”
白色裙子的姑娘直起了身子,手上的园丁剪被放在了地上。乔治敏锐地注意到前几日垂落在左侧的黑发此时此刻被梳成了一条高马尾,碎发不再落在她的额角——闪着蓝光的LED灯无比显眼。
“您是来见夫人的?”
“不。”乔治摇了摇头。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昏昏沉沉,仿佛面前的这个仿生人的双眼有什么魔力一样,总能让他在凝望她时候说出点违心的话。“我是想来见你。”
他看见对方额角的LED灯转了一圈黄色。
“您来见我,为什么?”
乔治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他嘟囔。“大概是因为你和别的仿生人都不一样吧。”
那个小仿生人冲他笑了。
“谢谢您。”她说,笑得像是那个晚上那般灿烂。“我是唯一的ST400,是夫人的定制款。”
“所以你不用穿...呃,模拟生命的制服?”
“是的。夫人不喜欢那些制服。”她顿了顿。“您真的不是来找夫人的,先生?夫人今天有空,上一位来宾在您到来前五分钟取消了预约。”
“不,我不是——”
他没能把话说完。他们背后的那白色的房屋的门从里打了开来。当他们顺着声音回过头去的时候,乔治只来得及看见一身酒红色的外衣。
“是谁在外面,弗洛伦斯?”说话的人是位女士,看不出年龄,有着一头黑色卷发与绿色的眼睛——就像是弗洛伦斯所拥有的那样。她左手夹着一根香烟,烟雾缥缈。“为什么不请这位先生进来?”
乔治没由来地对这个女人喜欢不起来。
“没什么,女士,”于是他说。“没什么,我打算离开了。”
“等会儿,我知道你。”夹着烟的女人把手里的烟摁灭在手边的墙上,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那画着锐利上挑的眉尾往上扬了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航海家。“你是韦斯莱把戏坊的老板。你是弗雷德还是乔治?”
这回轮到乔治挑了挑眉毛。
“乔治,女士,”他说。“能被您知晓很荣幸。”
“弗洛伦斯告诉我的。”女人笑了。“为什么不进来呢,我想您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弗洛伦斯,为什么不去给这位先生弄点东西来喝?”
穿着白色裙子的仿生人一溜烟儿跑进了屋子里,裙摆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当他走上那气派的台阶并真正进入到这间屋子内部的时候,乔治才意识到这儿的主人对这栋房屋是多么喜爱,而自己对于模拟生命前设计师的富有程度有多么低估——光是门口放着的镶着金边的花瓶便足以让诗人作诗,作家提笔了。
“我知道你,韦斯莱先生。”门在他的背后关上,西德利亚夫人缓慢地从他身后经过,踩着那双毛绒绒的拖鞋。“你是那群反仿生人的组织里的。”
“这也是它告诉你的?”
“是她,不懂礼貌的毛小子,你总不认为自己藏得很好?韦斯莱把戏坊的老板们是为数不多没雇佣仿生人的店老板,你认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乔治有种被看透了的心情。
“我不清楚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地冷淡下来。“我该走了。”
“别误会。我没什么恶意。”女人笑着挥了挥手,像是要挥开他的愤怒一样。“你确实很喜欢弗洛伦斯,是不是?”
“她看着不像个仿生人,仅此而已。”
“不止如此。”他听见对方说。“她比任何仿生人都要更像人类,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永远年轻,漂亮,聪慧——你要是乐意,尽管和她聊聊那些生涩难懂的哲学话题,她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女人说完这句话后便看向了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为什么不喜欢仿生人呢,韦斯莱先生?”她说。“因为漂亮,完美,永不出错所以人类看上去分外笨拙?”
因为人类创造了远超过了自身寿命,智力与能力的生命?因为人类将自己推上造物主的位置,却无法把控自己创造物本身?亦或是,仅仅是他们的到来取代了人类,而有朝一日或许永远都会取代人类,并翻身成为了世界的主人,并重新生产下一种仿生人——如此反复?
远远不是。
“失业率。”他礼貌性的笑容从脸上全然褪去了。“仅此而已。”
谈论生死,毁灭,历史的反复无常是衣食无忧者的游戏,不是他的。
西德利亚夫人扬起了她的眉毛。
“我该走了,女士。”他说。“我本就不该来。”
“也许吧,韦斯莱先生。情感是人类专属的缺陷。”女人又笑了。当她笑起来时几条浅淡的皱纹堆在眼角,在白光下非常显眼。“您和我都有,而仿生人们从不会有这些真正的情感——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完美。他们替我们完美,而我们总是满身泥泞,犯尽错误。”
乔治不置可否。
当他从大厅里走向门厅,走向那气派的房门的时候他听见那个仿生人与女人说话的声音,和一句轻飘飘的“不必管他”那些声音交杂着,混进了冰块碰撞玻璃杯的声响。
大门在他靠近的瞬间感应器亮了亮,打开了。
在他踏出那扇门的瞬间,他鬼使神差地侧过了头——于是他瞥见了他进门以来从未注意过的角落。
在那面白色的墙上挂着一幅相片,镶金边的漂亮画框里是个看上去五六岁的小姑娘,留着一头柔顺而光亮的黑发。她冲着镜头开心地笑着,身上白色的衣裙将她牢牢包裹。
女孩儿有对漂亮的绿眼睛。
幽绿的。像弗洛伦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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