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没法安睡。像是灵魂出了轨。
西德利亚夫人说得很对，他没办法不这么想。人类犯了错，就会一而再再二三地接着犯，从呼吸第一口空气开始到最终埋入尘土——若非如此，又是什么促使着人类去咬第一口禁果呢。
他睡不着。梦境在他的脑中坍塌崩溃，他的睡眠与理智亦是如此。
异样是能被觉察的。更何况是灵魂出了轨。
“你看上去不对劲儿，兄弟。”他的兄弟在他愣愣出神的时候找到了他，一巴掌拍上他的肩膀。“你在想什么？自从那天你回来就不对劲儿——我猜猜。”
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装模作样地竖起一根手指摆在唇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你喜欢上那个小仿生人，感到自相矛盾？”
“这么明显？”乔治看上去有些吃惊——他皱了皱眉头。
“当然。不然还有什么事儿能让你这么苦恼呢。”弗雷德有些得意地咧嘴一笑，把自己的手从他的肩膀上挪了开去。“为什么是仿生人，乔治？”
“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嘀咕了一声，被弗雷德猛然拔高的一声大笑给打断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乔治，要我说你参加的反仿生人俱乐部才像个笑话——只是你第一次追姑娘就挑了个仿生人，哈！还是别人家的仿生人。”
别人家的仿生人。他又神神叨叨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半天后他这么回答，语气迷茫得像是初次睁眼观望世界的婴孩。“我不知道，弗雷德。也许只是因为她太不像个仿生人。”
太不像个仿生人，这点确实足够了。他无法抑制地想，若是有个姑娘有着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智慧，这样温和的性格——为什么不呢？哪怕她的大脑远远比不上仿生人的程序，哪怕她没法儿和你谈论诗词歌赋或是哲学——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倾心的从不是容貌，不是智慧，仅仅是那双绿眼睛背后的灵魂。
仿生人没有灵魂。但她有。他看得见。
——他们真的能有灵魂吗？
如若那灵魂藏在厚重的数据墙之后，如若那些墙便是密密麻麻的程序与指令——指令是否能被违背？当那面墙被打破之后，他能不能窥探到什么别的东西？
他们是否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思想？
乔治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再称呼仿生人为“它”
“好吧。”半晌后他说。“好吧，弗雷德，也许你会说我疯了，喜欢一个仿生人——但谁知道呢。我乐意试试。”
*
那个叫韦斯莱的男孩儿又来了。这个星期第三次。
弗洛伦斯站在花园里，步入了秋日的大不列颠的天气已经有所转凉，微风拂着她的裙摆。感应器上传来的信息无一不在告诉她，自己该模拟出“寒冷”的状态并对此作出点反映。
浇水壶被她提在手上，在乔治叫了她的名字的那一瞬间便被规规矩矩地摆平了。她望着乔治，扫描校对时才会出现的十字准头浮现在了对方的脸上——他没有预约。这又是一次偶然路过。
“您好。”她说。“您又路过了这儿。”
主动与她搭话的男人反而愣了一下。
“不，不是路过。”过了会儿他这么回答。“和上次那样——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
“我能怎么帮到您？”
“不，”对方又说。“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不需要帮助就不能够来找您了吗？”
她感觉自己正流畅运转的程序宕了机，系统弹出了三个选项: 防御，温和，攻击。
“您当然可以。”她最终选择了“温和”，其余两个选项淡去了。“我只是不知道您为什么会选择来见一个仿生人。”
男人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自己。
“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对方又问，焦糖色的眼睛眨了眨。
“当然，什么问题都行。”
确实什么问题都行。她的程序里有着成千上万，数不尽的信息，且无时无刻都在处理着它们——不论什么问题她都能轻而易举地知道它们的答案。
“您有为自己思考过吗？”
什么？
她望着对方的脸，像是那上面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似的。
“您有为自己思考过吗？”她听见对方又问了一句。“譬如，救起一条掉出鱼缸的鱼，因为喜欢所以为自己摘下一朵花什么的？”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我曾经挽救了夫人养的宠物金鱼。”
“不——”对方看上去有些挫败。“这只是个例子。”
“答案是没有，先生。”她回答。“我是一台机器，先生，即使外表长得像人类，但我不属于人类的一员。我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是服侍人类，绝不伤害人类，这就是我的系统程序的最高指示。所以没有，我没有必要执行除此之外的命令，先生。”
那位韦斯莱先生沉默了片刻。
“那只是你的系统告诉你的。”他说。“那么你呢？”
我？
她眨了眨眼，LED灯转成了黄色。
他想听到什么答案？她感到困惑，似乎系统里没法搜寻到任何与之相关的回答。
又或者这本来就没有正确答案呢？
“我可以是任何人。”她慢慢地说。“我可以是秘书，是玩伴，是朋友。我可以扮演任何角色。但我本质上是一台机器。”
“所以你不会想要任何东西？”
“机器不需要任何东西。”
“但是我想。”男人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总会露出白净的牙齿，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愉悦。“我有很多想要的东西——告诉我，弗洛伦斯，我能有你的友谊吗？”
友谊？
她几乎感觉自己的LED灯要开始闪红光。
系统再次弹出了三个回答。
防御。攻击。中立。
她应当选前者。最前者。告诉他自己是属于西德利亚夫人的机器人，凡事都应当先询问夫人。又或是反问他为什么需要一个机器人作为朋友。
可在那灿烂的笑容下，鬼使神差地，她鬼使神差地选了最后那个。
“当然。”她说。“您想怎么样都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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