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残颓的城镇却有如此凶人出现,倘若是一般人定会惊慌失措。来人正是笃定一般人的心理,因此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只可惜他遇见的并不是一般人。
了空望向城头,被人如此叫嚣仍然平静如常,一双深沉又有些天真的眸子没有半丝波澜。他看着墙头上形象特异的凶人,不徐不疾地说道:“施主立于危墙之上,难道不虞有倾覆之危?”
听见了空的话,那人又仰天发出一阵尖利似枭鸟的怪笑,狠狠盯着了空:“你这小秃驴竟敢如此和本人说话,本来我只想取你性命,现在一定要将你反复折磨,让你尝尽苦头!”言语之间凶狠恶毒之色一览无余。
了空身旁的女孩蓦地听到小秃驴这个称呼,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一笑犹如异花初放、春雪初融,顿令萧条残破的城镇也变得晴光熠熠起来。
乍见女孩的笑容,墙头那人顿觉目眩神迷,就那么呆立在那儿,狠戾凶残的目光也变得痴迷涣散起来。
见此情形,了空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遮住了女孩。
冷风阵阵带来片片枯败的落叶,了空伸手夹中一片,轻轻一弹,那落叶立刻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朝墙头那人飘过去。那枯叶飘得又轻又缓又柔又慢,仿佛是被风吹得飘飘摇摇,过了好一会儿才飘到那人面前。飘到那人面前后,那落叶忽然像箭矢一般飞快地向他射去。
直到劲气破空之声传来,那人才惊醒过来。一见那劈空而来的落叶,那人立刻脸色大变,急剧向后撤退,一连退了好几丈,这才堪堪避过那片落叶。一避开落叶,那人就像见了鬼一般,转身便没命奔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山林之中。
了空静静地看着他远去,也不追赶,也不出言阻止。待到他的身影消没在林中,这才收回了目光望向女孩,他看了女孩一会,叹了一口气,似有无限话语。
“你为什么叹气呢?”女孩问他。
“这世上这种人实在是太多了。”
女孩看着他,见他眼中似有忧虑,顿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了空又是一声轻叹。
“世界上坏人的确很多,但是像你这样的人也很多,”女孩又笑了起来,“我希望像你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笑了一会儿,女孩的笑容又淡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你这样的人还是少一点好。”
收敛好那些散落在四处的尸体之后,了空为他们念了二十一遍往生咒。生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是极大的不幸,希望下一世能够投在太平的朝代,莫要再做乱离人。
女孩找了一块相对比较平整的木头,用被烧成黑炭的枯枝,在上面简单写下了几行字:浩浩皇天,不恤生民。哀哀黎庶,为时多艰。天夭荡荡,曰兵曰丧。胡摧我兮?我心忧伤。为鱼在泽,为木在荒。愿彼齐兮,莫我人矣。
写完之后,女孩将木头插在埋着那些尸体的土堆前。了空念完经后走上前来,看见木头上的话久久不语。写完这些话女孩也心情沉重,她站在那些不幸的人的坟前,一双总是烂漫无忧的眼中,也满是感同身受的伤怀,生逢乱世是所有人的不幸。
了空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孩转过头去望向他,他的眼中无悲无喜,仍是平静如昔。
“人为什么会死呢?”女孩问他。
“因为人总是要死的,这是谁都必须要面对的。”
“假如我死了,你也会像对他们一样给我念经吗?”
听到这个问题,了空长叹一声,他伸手将女孩揽入怀中:“不要问这种问题。”
女孩抓着他的衣襟,在他怀中喃喃道:“人死了会是什么感觉呢?”
了空不言。
“你说的人总是会死的,那么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又去哪里呢?”
对于生死轮回此岸彼岸极乐地狱这类的话题,了空当然可以说出无数长篇大论,甚至说上三天三夜不重复也毫无问题。只是面对着女孩,胸中满腹的佛经玄理怎么都说不出来。他抱紧女孩,如叹息一般的声音从他胸腔中传了出来:“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了。”
听了他的话,女孩便不再开口,默默靠在他怀中。
离开那个城镇之后,两人便不再沿官道行走,而是穿行在人迹未至的崇山峻岭之间。避开了城镇,也就能避开无处不在的不幸之人了。许是受了那些不幸身亡的人的影响,一连好几天女孩都默不作声。见她如此,了空就背着她往风景绝俗的地方穿行。
女孩靠在了空背上,静静地感受着从他背上传来的温度。这是只有活人才有的温度,要是人死了就会变得又冷又硬。
女孩紧了紧搂着了空脖子的手,轻声说道:“你不死好不好?”
听到这话了空脚下一顿,没有接言。
“不,你说过人总是会死的,你也会,那你可不可以不要死在我的前面呢?”
听到这句话,了空不能再装作没有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把女孩放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她清澈如春溪的眼睛。许久后,了空用平静的语声回答她刚才的问题:“我永远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指的当然是女孩说的想死在他之前的的话。
“我不想只剩下一个人。”
“假如我不在了,也会有别人来陪你的。”
“可是我不要别人。”
听到这句话,了空又是一叹。一直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众多问题,就无法抑制地浮现了一个。他已经是耄耋之年,而女孩不过才是碧玉年华。两人之间有数十年的差距,这就注定他们只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不可能有更多的交集。这个道理他们二人都懂,也都从没有说起过。只是不说起并不代表不存在,他们只是不愿说。
“那些人中间有很多都是小孩子,有的甚至才一两岁,连话都说不清楚,可是他们已经被埋在黄土堆下面了。”女孩轻声说着,在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能否活下去,能活多久,并不是由年龄决定的。
了空又是一声叹息,女孩这话自然是合乎天理,或者说是命运二字的。只是这样的话若是应在了女孩身上,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作何反应。他不想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
“要是我死了,你就当从没有认识过我,还是回去做你的和尚,好不好?”女孩又轻声说道。
听见这话,了空俯下|身子,向来湛然有光的眼睛凝视着女孩的眼睛:“要是我死了,你可否做到这些呢?”
“我不想你死。”
“我已经快一百岁了。”了空叹息,已经快一百岁的人又还能活多久呢?
“可是我不是听说,修道之人可以通过提升修为,获得超越常人的寿命吗?你这么厉害肯定也能做到的。我还听说有种修为的境界叫做破碎虚空,如果你能达到,那就可以超脱生死轮回,到达另外一个境界了,那样你就可以不死了。”
女孩的话又天真又多情,又有些可笑,她哪里知道古往今来,能做到破碎虚空的人屈指可数,更多的人早在破碎虚空之前,就已经化为黄土尘埃了。
了空摸摸女孩的头,露出一个有些难以言说的笑容,不再说话。
稍作停顿后,两人又朝终南山的方向行去。
到了大河边,茫茫的河水阻断了两人的去路。黄河之水奔流不息,在此却异常平静,两人看着滔滔的河水,默默无言。
忽然女孩轻声说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我听说达摩可以一苇渡江,你可以吗?”
听到这个问题了空微微一笑:“你想就这样渡过去吗?”
女孩点头。
“那么我们就这样渡过去说罢。”
了空伸出一只手,不远处的一根树枝忽地就来到了他的手上。他轻轻一掷,那轻若羽毛的一根树枝就往黄河之上投去。了空抱起女孩足尖点地腾空而起,跃到河上面去。降落的时候足尖刚好点到他刚才抛下的那根枯树枝上,然后又腾身而起,就这么横跨过数十丈的黄河去了。
到了河对岸,了空把女孩放到地上。她愣愣地看着了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许久之后她望了望河的那边,又望了望他们所站的地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我们已经过去了吗?”
了空点头。
女孩眨眨眼,又朝河水中间望去,那棵枯树枝早已不见踪影。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原来是真的呀。”
见她笑了起来,了空也跟着露出微笑。一连好几天女孩都有些郁郁寡欢,现在她终于又露出了笑容,要是能让她这样欢喜,那么再渡几次都无妨。
过了黄河,两人就到了潼关境内。再往西南,走不了多久就可以过蓝田,到达两人此行的目的地,位于八百里秦川之中的钟南山。过了潼关,两人又取道荒无人烟的山林。按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两天就能到达钟南山了。
此时关中平原尽归李家统辖之下,慈航静斋的代表师妃暄,正为了李世民游说天下英雄。她刚成功游说了巴蜀独尊堡的武林判官谢晖,了空的事就传到了她的耳中。
听到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师妃暄再也不能保持一向通明的剑心了。她一连向前来传递消息的和尚询问了几次,这才相信自己并没有听错。了空禅主居然为了那个女孩离开了净念禅院,这实在是令她慌了阵脚。思考了很长时间,师妃暄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挽回。当然,仅凭她是无力回天的,但总有人能够做到。
如果这世上真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力挽狂澜,那一定只有那一个人,中原武林的第一人,地位崇高的武学大宗师宁道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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