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以后,宋缺就很少出现在女孩面前,他又恢复了自己平常的作息。对此,宋家的人虽然感到惊讶万分,却也不敢多问,宋缺在宋家显然是说一不二,他要做什么,从来是容不得别人置喙的。
来自各地的名医和珍贵药材,依旧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向宋家山城。孙思邈已经离开了宋家,在确定女孩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后,他不得不遗憾地离开。他的离开也带走了宋家绝大部分人的希望。
就连孙思邈都治不好女孩,那这世上还有谁治得好她呢?
宋缺并没有再提及去慈航静斋的事情,但是女孩却一再提及自己要离开的事。不管是见到宋家的哪一个人,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离开。他们当然不可能答应她,也不敢答应她,因为女孩现在这样的状况,让她出去就等于放她自生自灭。别说是宋玉致他们,就连山城中最不问世事的、自幼服侍宋缺的老仆人宋方也不赞同。
说的次数多了,女孩也渐渐明白,无论她再怎样说他们都不会答应她的。于是她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每天就那样待在床上。不说话,不吃饭,连动也不动,无论别人怎样跟她交流,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宋智宋鲁宋玉致等几人轮番前来劝慰她,却得不到她任何的反应。诸人无奈,只好把女孩的情况禀报给宋缺。听到他们的汇报后,宋缺冷峻的面容上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不再开口。宋家人完全不能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任何信息,只好悄悄退出去。
宋缺静坐在磨刀堂中,磨刀堂内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刀,那是宋缺多年来从各地收集来的。换过一种刀,他就有与这把刀相契合的刀法。物有物性,人也各有志,是不能勉强的,若要勉强,必然没有什么好结果。宋缺当然明白这样的道理,他若不明白,就不能练成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天刀。
许久之后,宋缺站起身朝外面走去。很快,他就来到了离磨刀堂很近的别院。这个别院是整个宋家山城最幽静的一个别院。没有宋缺的允许,就连宋阀的第二号人物宋智也不能轻易进入这里。
宋缺走进女孩的房间,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把整个房间照得分外明亮。在下午的时候,这个房间能够避开山城正中间长着的那棵遮天蔽日的槐树的浓荫,让阳光见缝插针地洒进来。
女孩正闭目躺在床上,比起不理会宋家诸人的时候,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更多一些。宋缺的那一刀对她的影响大得难以估量。直到现在,虽然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虽然已经得到孙思邈的全力治疗,经过各种珍贵药材的调养,她的精力依然很有限,醒过来没多久就会又沉沉睡去。
这样的状况怎么能让人放心让她一个人离开呢?
宋缺走到她的床前,默不作声地坐下。直到太阳将万物的影子越拉越长,又为天边的云朵镀上艳丽的红色,女孩这才睁开眼睛。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多日未见的宋缺。
一看见他,女孩眼眸微动,将目光投向床的另一边。见她如此,宋缺嘴角微动,露出一个有些无可奈何,又有一些苦涩的表情。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宋缺开口道。
女孩仍旧毫无反应。
“若是你去过那个地方后,仍旧执意要离开,那我就让你走。”
听到这句话,女孩的目光又落到他的身上。宋缺的面容仍旧那样完美,充满了男性的魅力,令人无法不沉迷,但女孩却觉得他似乎比之前疲倦了很多。
说完这句话,宋缺便起身弯腰把女孩连被子一起抱起来。即便怀中抱着一个人,他的步子仍旧从容自在,就算是重逾百斤的天刀在宋缺手中也轻若鸿毛,更何况是本来就弱不胜衣的女孩?
宋缺抱着女孩走出庭院,一步步走向磨刀堂。磨刀堂庄严肃穆,满墙形式各异的宝刀又给这里增添了许多肃杀之气。磨刀堂的尽头,一块石头立在那里,上面刻着十多个名字。女孩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石头,她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磨刀石上。她并不知道那上面的名字大都是在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比如说四十年前名震天下的霸刀岳山,又比如说因为名号中同有一个天字,而被宋缺千里追杀的魔门八大高手之一天君席应。
宋家人都知道,一旦谁的名字要被刻到了这块石头上,那么他就必死无疑。那高大奇特的石头并不单单只是一块石头,而是许多人的催命符。
走进磨刀堂后,宋缺就把女孩放到磨刀石前的主座上。然后他走到了墙壁的一边,取下了一把通体洁白的石刀。
“这把刀是我亲手磨成的,用的是岭南特有的积玉石。这种石头无比坚硬,火|药炸不开,刀劈斧砍也不会留下半点痕迹。当初我制造它的时候,纯是以内力去雕琢的,花了整整十个月才做好。”宋缺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晶莹如玉的刀身,“这把刀自制成之日起,到今天为止并没有沾过半点鲜血,今后也不会沾上任何鲜血。”
然后,宋缺又拿起一把就像是枯柴的刀:“这把刀是我从波斯胡商那里买来的,那个胡商并不知道这把刀的材质是十分罕有、珍贵无比的阴沉木,只把它当作一把无用的废刀给了我。只要稍运内力,这把刀就能产生很强大的寒气。”
宋缺又拿起了下一把刀。磨刀堂的两边墙壁上挂了数十把刀,宋缺就这样取下一把,解说一把,取下一把,解说一把。直到太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下,他才将磨刀堂内所有的刀的来历解说完。
然后,他拿起了自己重逾百斤、凭之纵横无敌、名震天下的天刀:“这把刀自我出道今日起就一直在我身边,四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能胜过这把刀。我一直都在期待着一个对手,他能让我把这把天刀用到淋漓尽致,只可惜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一个人。”
厚重浑成的天刀旁边是一把薄如蝉翼、浑身泛蓝的宝刀,宋缺拿起它来,一边不住抚着刀身,一边说道:“这把刀名为水仙,名字奇特,来历也最为传奇。我是从南海的一片少有人知的海域的一个艘沉船中找到它的。那艘沉船至少有数百年的历史,我潜到里面的时候,里面的东西也全部腐烂殆尽。然而我找到这把刀时,它仍然浑身泛亮、熠熠生辉,没有半点被海水侵蚀的迹象,所以我把它带了回来。然后,我根据这把刀的特性创出了天刀八诀,这是我宋缺压箱底的本领,自我创出天刀八诀,从来没有人能让我把八诀全部施展完毕。”
从下午到晚上,宋缺一直源源不绝地说着自己和这些刀的事情,而女孩就这样静静坐在座位上聆听他的倾诉。数十年来,宋缺从未像现在这样向别人倾诉。可以说,这些刀就代表着他宋缺过往的所有经历,每一把刀都是他生命中每一个阶段的代表。如果有谁能完全了解这些刀,也就能了解他天刀宋缺这一生的际遇,同样也就能了解他的想法、追求、抱负、隐忍、遗憾和痛苦。
每一个人都是充满痛苦和遗憾的,就算是他宋缺也不例外。当年他舍弃了令人神断魂伤的男女情爱,把一切的精力都投入到刀道当中,这才有了今日的天刀宋缺。
可是回想起来,他宋缺这一生是否因为太过于执着于刀道,而失去了人生中很多美好的事物呢?宋缺很少会去深思这些问题,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若是沉溺于这些问题,只会徒增心障,令人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当中。
于是,在无数个令人无法入眠的夜晚中,宋缺都将心神投入到玄思涤览中。不断探寻宇宙间的最引人深思的奥秘,想要揭开生命的真谛,触摸天道。
作为天刀宋缺,他完全有权利也有这个资格去追求遥不可及的天道。而作为宋阀之主,他则要为岭南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着想。所以四十年来,他都镇守在岭南,尽自己的努力给这一方的百姓带来平静安宁。也许正因为有这些牵挂,天刀还不能成为真正的天刀,也不能做到真正的舍刀之外再无他物。
说完自己的那些刀后,宋缺便不再多言,而是拿起了自己的水仙,无声地在大堂中施展起自己的天刀八诀。异彩纷呈的蓝芒在磨刀堂内不断亮起,在空明澄澈的月光映照下,越发的炫人眼目。
一刀两刀三刀,十刀二十刀,五十刀六十刀,直至第八十刀。宋缺行云流水、无有挂碍地,把从未一次性从头至尾施展完毕的天刀八诀一一施展出来。没有半点杀意,也没有带起半丝气劲,一切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在女孩面前铺陈开来。
很久之后,天刀八诀全部施展完毕,宋缺就那样忽然停在磨刀堂的中央,再没有半点动作。
然后,女孩终于说出了进入磨刀堂后的第一句话:“宋缺,你一直都很遗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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