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0

小说:人鱼的诅咒 作者:灯无荞麦
    日上三竿时,艾格在窗口等到了巴耐医生。

    早在三四年前,老迈的年纪就已经不允许他远行出诊与长时间的夜诊,一夜未睡,老人脸色晦暗,看上去已经被这艘颠簸的大船耗尽了气力。

    比身体更糟糕的是那满心思虑,他服了点安神药,除了喝水基本吃不进东西,他讲起这一晚上船长室的混乱,船长的重疾,事务长的歇斯底里,时不时会把同一句话重复几遍,最多的还是向他们絮叨这艘船的古怪与危险。他始终没有在桌边坐下,心神不定地徘徊一圈,就开始眺望海平线。

    “我问过舵手,最迟一周,潘多拉号就能在伊林港靠岸。”

    医生说着“靠岸”,那愁容却像是在预告沉船。

    “他们会在那里修整一段时间,请求教会的人过来祷告驱邪,在商市上卖出全部奴隶,卖出一部分香料,卖出——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对卖掉那条志怪动物的事达成共识……我不知道,但——听着,艾格。”

    “听我说。”他又开始来回踱步,“你得听我说,靠岸后你们立刻离开这艘船,我想要你回去,回到小岛诊所。伊林港不是个小地方,等上一两个月,你们总能等到一艘途经堪斯特岛的客船——我向你保证,冬季之前……不,秋天刚开始的时候,我铁定就会回来,我会好好地回来,但你必须得离开这艘怪船了,艾格,这回你得听我的。”

    同样眺望着海平线,艾格没有回话。

    此时海风不疾不徐,和过往几天一样,是面向北方的逆风,这一路的顺风与好天气少之又少,白帆始终半降,他心想那“最迟一周”的靠岸时间恐怕还要打个折扣。

    老人家现在脆弱得像个玻璃药罐,大概受不住任何反驳和争吵,于是他留伊登在屋内陪老人闲谈,自己则提上木桶去了酒舱,船医室的酒桶昨晚就已空了。

    酒舱无锁,也不见守岗之人,难得的晴日,船员们却已经没有了晒太阳的闲情。

    空旷又寂静的气氛中,那来来往往且迅疾有序的一丛丛脚步就变得格外响亮——受事务长之命,调查桅杆吊尸之事的侍从们从清早忙碌到了现在。

    那是众目睽睽下发生的事情,当日甲板上的每一双眼睛似乎都能为怪事做出证明,一个接一个船员被带往囚室接受问讯,看这架势,大船的管理者似乎不会放过任何一双眼睛。

    若怪事有迹可循,每个人都在祈祷那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谁也不希望这艘船真正成为一则海上怪谭。

    囚室前方的甲板上,几个侍从聚拢船舷,黑铁剑鞘配在腰上,长剑则拿在手上。手无寸铁的船员稀稀拉拉地分散,没有训诫与命令的声音,但人们的表情却像是在听训。地上一片狼藉,匕首,长鞭,铁链……还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走过拐角,乍见这副图景,艾格脚步忽停。

    比血腥味更先传来的是惨叫声。

    浑身是血的男人双手被捆,像下放鱼饵一样吊到了舷外,底下海浪来势滔滔,那双悬在半空的脚如活鱼挣动,鲜血和涕泪把脸弄得扭曲,一句句讨饶声破碎成断续的嚎哭。

    刀伤,鞭伤,烫伤,没等艾格看清那血人身上所有的痕迹,扑通一声,海浪吞没了这阵血腥与惨呼。

    背后,路过的两名船员同样停住脚步,避到了屋檐影子下。

    “这是在干什么?”一人问道。

    “刑讯。”另一人颤声答,“事务长的刑讯。”

    入夜之后,消息如惊雷,响遍了整艘船——桅杆吊尸的始作俑者找到了。

    “是莱恩!”凯里瞪着眼睛宣布,“记得他吗?我向你们说起过那个家伙,那个和克里森一起裹尸的家伙——”

    “谁?”伊登整个人从吊床上坐了起来,“他干了这件事?”

    “他干了这件事,可以肯定——他们清点了索具,每一个人的索具。那天桅杆底下值班的水手个个都能拿出自己的索具,除了莱恩,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副,’他当然找不到’,他们说,因为他的索具用来吊起了克里森的脖子!这之后,他们又在他的舱室里找到了克里森的酒壶——那个原本挂在尸体身上、后来和衣物一起消失了的羊皮酒壶。”

    “这……是真的?他承认了?”

    “他没有否认,他压根说不清一切,你不知道,莱恩那个人——他是个天生胆小的可怜人,你听过他的糗事吗?”凯里灌了一口酒,“你应该没听过,胆小鬼莱恩,不少人都这样称呼他。每遇上一场暴风雨,他的裤子一半是被雨弄湿的,一半则是被自己尿湿的,早在克里森死讯刚传来的早上,他就已经吓破了胆,人人都猜他会是下一个染上疫病的人,恐惧把他折磨得不轻。”

    伊登感觉自己完全可以想象那样一个人。我比他好一点,他想,至少他从来没尿过裤子。

    “事务长手下的人找上他的时候,那家伙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他一会儿说那天下午他一直待在自己的舱室,一会儿又说他去过甲板,原因是克里森找他出来喝酒晒太阳——”说到这里,凯里打了个颤,“传出来的说法各种各样,无论如何,他看起来已经疯癫了,满嘴都是关于死人的胡话,尸体显然是他挂上去的——那套索具,那只酒壶,证据确凿了。刑讯之前,他们甚至在他的手掌上找到了新鲜的绳索擦伤,要知道,除了悄悄拉吊一具尸体,那天甲板上可没其他重活了。”

    “可是……这是为什么?他是怎么——”

    “怎么在众目睽睽下办到这件事的,对吗?”凯里把身体埋进吊床,“这不好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我不在场,也许甲板上的眼睛没有这么多。或者……你见过那尸体的样子吗?”

    就算没见过,关于尸体的诡异形貌也早已传遍了整艘船。

    “有一种说法是……”声音降低,变得犹犹豫豫,“你知道,海上偶尔也会出现这种东西……巫术。他们说,那个半疯的胆小鬼是在拿尸体举行某种邪恶的巫术仪式,他可能有点不为人知的诡异手段。”

    这无疑是伊登最怕听到的东西。

    “……那——那个人,莱恩,他会被送到教会审判吗?他现在在哪里?”

    “轮不到教会。”凯里停顿一瞬,“经过事务长的刑讯,他还能在哪里?”

    艾格从通风口下来的时候,屋内正在谈论那场持续了一下午的刑讯。

    墙壁上的油灯快要燃尽,凯里话音不停,此时此刻,大概每一个有人聚集的舱室都在进行着大同小异的谈论。无论如何,刑讯的话题不比怪谭那么耸人听闻,但凯里的神情却有着相似的煎熬与忌惮,说完莱恩,他又说起几个水手被牵连获罪的惨剧,包括人鱼水舱的看守在内,当天下午的擅离职守者历经一通血淋淋的酷刑后,一律被大船的管理者打发到了海里。接连不断的人命像船上几盏用尽的油灯,飞快熄灭在了入夜前。

    艾格坐在爬梯上旁听片刻,低下头,抬了抬脚,就见踩过的横木上出现了一点血色污迹,哪怕只是在那片刑场般的甲板边缘经过,鞋底也不可避免地粘上了血。

    伊登因凯里所说的那些死亡呆怔了一会儿。

    “为什么……”他问,“擅离职守的惩罚不是扣薪吗?你说过——契约上是这么说的。”

    “奥,契约……潘多拉号的事务长最懂这个。”凯里神情不乏怜悯,更多的是见怪不怪,“契约上还说,船上最重的刑罚是绞刑,干脆利落的一种死法,而尸体会被运回你的家乡,确保你灵魂的安息。但,你也看到了,一刀能解决的事情,他们喜欢划上两刀,三刀,无数刀……再把奄奄一息的人丢下去,享受完溺水与疼痛后成为鱼群的餐点。”

    他看了伊登一眼,又看了看坐在那儿的艾格。在这一眼里,伊登想到刚上船时,这位经验丰富的水手调侃过他们的话,“大船可不像摇篮那么温柔”。

    “庆幸吧,这里不比混乱的北海,商船也比不上海盗船,这些事情你们可以慢慢去发现——有些人就是喜欢这些,酷刑,惨叫,鲜血,很多很多鲜血……在海上,这样的人尤其不少。鲜血是不祥的,但某种时候,鲜血会帮他们获得冷静,抑制骚乱。”凯里张开嘴,一个介于哈欠与酒嗝之间的音节,“那些话怎么说来着?这世道,人人都幻想远航,每一艘大船都是一座强权与法度之外的自由岛,没错,自由,这里是陆地管不着的地方,因为每一艘大船都有它自己的强权和法度。”

    讨论忽然终止了。沉默许久,伊登仰面看着舱室顶上,闷声道:“我希望事情早点结束。”

    “但愿如此。”

    谁也没有去熄灯,任由煤油灯在墙上一点点燃尽。

    这一晚比昨夜更加静谧,海风与浪声延续了晴日的平静,艾格听着两旁的辗转反侧声入了睡,似乎没有做梦,又或者做了梦一时也想不起来。夜深时分,又一次地,他在一阵水声里转醒。

    滴答,滴答。

    那声音徘徊在听觉边缘,模糊得像在藏匿,他睁开眼睛,通风口的盖顶大开着,透亮的月光落尽舱室,映出吊床和人影的轮廓,等到眼睛适应这阵光亮,侧耳去听,耳边只剩海浪与风声了。

    睡意仍在,艾格把落到吊床外的腿收回,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重又闭上眼。

    寂静很快被另一边传来的声音打断。

    “艾格?”伊登听到他的动静,像是逮住了什么,“你也醒了?”

    被这急急地一喊,艾格脑子登时清醒了两分。

    “快要天亮了,我猜还有两小时,顶多两个半小时,太阳就出来了,你睡得好吗?”没等他回答,“你睡得好极了,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做噩梦?我能跟你讲讲话吗?我有点害怕……我又做噩梦了。”

    这像是一段喋喋不休的开头。艾格没睁眼,只是翻了个身,把脸面朝向他,示意自己昏昏欲睡的倾听。

    深夜最易引发多愁善感,自从来到海上,伊登好像格外能体会这一点。

    “我做了个噩梦。”他静静地说,“不知怎么的,醒来时,我突然想到了在礁石上发现你的时候,想到了那块淌满血的礁石……那会儿你也是从海上过来,对吗?我早该明白这一点……海上就是这么危险,我早该知道的。”

    他恍惚又不安地问,“医生让我们在下一个港口离开,你会离开这艘船吗?艾格?”

    他的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艾格只听到他开头的一句话,他快要再度睡着了。

    “……什么噩梦。”他模糊应声。

    这是个月光透亮的夜晚,伊登转过头,能看清同伴双眼闭阖的样子。他的睡脸贴着手臂,黑暗像宽阔的床枕,月光像柔软薄纱,他睡得安稳又平静。在这艘深夜的孤船上,伊登心想,若他需要寻找一点能让人感到宁静的东西,也许他会选择看一眼艾格的睡脸。

    另一张吊床上,凯里的鼾声开始响起,说起噩梦时,伊登的声音已经平静了些许,梦里无非是一些死人,吊在桅杆上的死人,围在船舷边的死人,血淋淋行走在甲板的死人。

    “噩梦里的大船真是处处危机,死人们一个个都盯着我们,像是随时都能追赶上来。”他说,“我被吓醒了,却不是被死人吓醒——躲进舱室,躲掉了死人大军,没有东西盯着我们了,我以为安全了,从吊床上睁开眼睛,却看到通风口挂下来一条……一条鱼尾,长长的,黑色的,比噩梦里的任何一种颜色都要黑……人鱼坐在那里,坐在梯子上,你不知道梦里它的脸有多清楚,我忘了我有没有叫出声,你的吊床正对着它的脸,海风还把它的头发吹得像一条条的细影子……我头一次感觉活物比死人更可怕,我被吓醒了。”

    说着他拉起自己的衣服,把脖子缩进了布料里。

    “我睁着眼睛,躺到现在,压根不敢去看通风口。我们应该关上顶盖再睡的……你觉得冷吗?我想去关一下顶盖,但是,艾格——拜托,你能替我看一眼梯子吗?”

    艾格听出了他更想说的是“帮忙关一下通风口”。

    睁开眼睛,他揉了揉头发,下床来到爬梯边。

    冰凉的海风灌进来,吹上脸,睡意也就去了七八分,摸上梯子,他摸到一手潮湿,掌心传来比海风更醒神的寒意。

    他抬起头,啪嗒,一滴水落上了脸颊。

    “艾格?”见他半晌没有动作,伊登把头探出,“怎么了?”

    水珠已经快从下巴掉落,艾格用拇指抹掉这点湿意,退远一步,视线沿着潮湿爬梯的底端,慢慢看往顶部,通风口之上是无边的空旷与静谧。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放到鼻端,闻了闻。

    指间的水渍很快就被吹干了,模糊的气味隐进海风,像苔藓与泥土的混合,泛着一点腥。那是苦而涩的草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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