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8

小说:人鱼的诅咒 作者:灯无荞麦
    轮船行驶海上,时间和距离一样,常常是会被模糊的讯息,眨眼数十英里过去了,眨眼已经深夜了。像以往每个寒夜一样,雾气再次从舷外升起。

    艾格抬头望去,孤岛般的大船被夜雾笼罩,所有的景物都是朦胧未知的。

    未知——未知让想象延伸出无数触角,让所有故事的画面栩栩如生。恐惧往往由此而生。

    然而再怎么栩栩如生的故事,重复上十次、百次,任谁都会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沿着伸向雾气的船舷,他慢慢步往舵楼。

    恐惧是同一个道理,噩梦也好,幻境也好,那些跟随诅咒而来的、无处不在的东西重复上十遍、百遍、无数遍,一次次直视过去,在经验的撕扯与时间的缝合里,所有缝隙都能彻底紧闭。

    他知道自己心头没有任何恐惧。

    幻境渐次于雾中浮现,他将所有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认——那静立如枯尸的东西是最远的一支桅杆,蛛网一样密布欲坠的是纵横缆绳,幽灵啼泣一样的声音是海风,海怪眼睛一样的光亮是舵楼的灯……紧锁的水舱到了。

    这扇玻璃窗像——像什么?艾格停下脚步。像一块需要出卖灵魂来换取答案的魔镜。

    他知道自己现如今没有任何恐惧,曾经的疑问却始终悬在那里。

    诅咒就在身上,一直就在身上,不是吗?曾经的那个男孩也并非无懈可击,他目睹了灭亡,历遍噩梦,他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他曾经恐惧。

    恐惧重复了十次、百次,想象之中,下一秒出现在身上的东西千篇一律,不需要刻意回忆,那场景历历在目——最先变化的是眼睛,而后是手指、双脚,扭曲自下而上,等到灵魂湮灭,鲜艳的石质会占据每一寸死亡的躯体——任何一点恐惧过后本该是一株红珊瑚。

    然而他每次张开眼睛,看到的双手依旧是完整的,他摸上一株红珊瑚,皮肤在与僵硬石质对比分明,只有他——仅仅是他,仍然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为什么?

    他转过脸,玻璃上映着自己的面孔,黑暗让人脸的轮廓模糊不清。窗户之后,池水空空荡荡。

    那动物从这里离开了,艾格想起来。以恐惧为食的动物。

    转眼它好像又上船了。他望去轮船前方,视线被雾气阻隔,那未竟的疑问重新冒出,它上船了,去了哪里?

    突然落上眼皮的是一道灯光,艾格抬头。

    船医室里出来的两名船员似乎被水舱前的影子吓了一跳,煤油灯晃了晃,照出那是道活生生的人影才稳住。对于多数船员来说,这片水舱一直是个弥漫不祥的禁忌之地,走下楼梯的时候,那两盏煤油灯往四周各探了一遍,谨慎得像是要驱清周围的每一缕阴影。

    灯光里的声音在向同伴小声犹疑:“你觉得那动物……真的不在了吗?”

    “事实就是它已经不在那儿了。”其中一盏灯再次朝水舱照了一瞬,“它离开了,我们最好是相信它已经远在海底了。”

    夜色黑得只能照清三步之内的东西,而黑暗总是让人胡思乱想。

    “如果我说——当然,我不是在怕黑。该死的,可能是周围太安静了,一眨眼又起了雾,如果我说……”

    “得了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他妈和你一样,现在只想跑回屋内关好我的舱门,我他妈半点也不想在入夜后的甲板上晃荡,天知道我在害怕什么。”说着他们已走下楼梯,“这船越来越邪门了,转头看看,你半夜走过一片坟地时也就这样了,也许跟人鱼没半点关系,这见鬼的感觉早在第一个死人出现时就开始了。”

    艾格与发着牢骚的两人擦肩而过,等到两人在余光里成为背影,无意间的一瞥,正在迈向楼梯的脚步停住了。

    他注意到了其中一人手里的东西。

    “好吧,就当这里是片坟地,好歹底下都是活人。”一张面具在船员手里晃动着。

    那是医生每隔三天就会制作的、塞着棉花与香料的防毒面具,潘多拉号上有且只有一人需要那样一张面具。

    “也许我们只是被噩梦折磨坏了,又也许——我承认这个,想到要迈进事务长的舱门,我两条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谁又不是呢,我至今搞不清楚我每晚的噩梦到底是因为尸体、水舱里的动物、还是因为事务长的那些刑罚——五个人,你肯定也听说了,他手底下用惯的五个人就在昨晚全没了。”

    “不用想,这会儿一定都成了海底鱼群的大餐,没人知道他们又犯了事务长哪个忌讳。”

    “他浑身上下都是忌讳。”

    “所以我们最好从现在开始闭嘴,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低下头,举起双手,把他的面具递过去……”

    目送船员的背影往船头远去,油灯的光也彻底消失在雾气,艾格走上舵楼二层,看向了远处船首楼上隐隐约约的光亮,他心想自己应该没搞错那两人话中的意思。

    如果昨夜并非幻境,那黑袍面具的男人应该和他的侍卫们一样,已经是海里的一具沉尸了。

    是幻境吗?他自问了一瞬,随后想到了那声枪响,以及脊背上漫长的尾鳍触感。

    ……不是幻境。

    船首楼一分两层,事务长的舱室就在船长室之下,不同于二楼挂满了雕有蛇身的明亮灯盏,事务长的舱室门口几乎不见光亮。等到艾格在船医室取了一盏灯,穿过空旷甲板来到船首的时候,刚刚那两名船员正在从事务长的舱室里退出来。

    他们额头冒着冷汗,脸上有恐惧的痕迹,弯腰拉上舱门后,两人齐齐松了口气。见到前方提灯的人影,他们投来了纳闷的眼神,但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是加快脚步,迫不及待离开了船头。

    这是大多数船员从事务长舱室出来后都会有的模样。

    一切如常。

    然而听着两人的脚步渐远,看着那扇隐隐透光的玻璃窗,艾格却记起了昨夜落海之人身处幻境时的神情。他们在那间舱室看到了什么?事务长?一切如常的事务长?

    ……会开口说话、发号施令的事务长?

    他没法得知离开的两人看到了什么,只是确信他们所见的一定不是眼前这幅图景。

    透过窗户,墙上的刑具泛着冷光,那张面具落在桌上,漆黑的眼洞朝着沉默的屋顶。相比满室精美收藏的船长室,这间仅仅摆放了桌椅与睡床的舱室几乎毫无人气,像个未经准备的新居。

    角落里仅有的一盏油灯照着一个大开的木箱,木箱中冒出的一层珠宝则是整间舱室唯一明亮的地方。

    而那条拖着黑尾的动物坐在远离明亮的长椅上,黑发垂落扶手,连接着地上的阴影,它低首端详着手中的东西,平静又专注的样子仿若是这间人类舱室一直以来的所属者。静谧的昏暗中,艾格看清了它手里泛着光泽的东西,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

    几乎是他来到窗口的同时,人鱼在屋内抬起了头。

    如果换做是一个人类无声无息地侵占了亡者的舱室,又在不经意间被人看到一切,不管如何镇定,屋内之人或多或少都该出现隐秘曝露后的神态了。

    然而此刻盘踞在里面的是那样一个动物——巫师的诉说言犹在耳,那是一个无法与人类共通、只属于恐惧的动物。它追逐恐惧,食用恐惧,它嗅到人们的恐惧,又凭借那些恐惧让人们迷失在噩梦与幻境。恐惧会召唤恐惧、恐惧会扩大恐惧,当人们被恐惧完全浸透,它甚至能操纵那恐惧之人。如果条件得当,如果拿到了人类的鲜血,它大概还能制造一株红珊瑚。

    它所有神秘的手段都是为恐惧而生,在这艘恐惧笼罩的轮船上,所有神秘事情的发生也都该是理所应当。

    慢慢地,人鱼穿过屋子,来到了窗口。

    那张苍白面孔清楚出现在玻璃之后,他看到了它一如既往的凝视模样。透窗而过的视线徐徐滑动在脸上,长久而无声的注视后,它开始从屋内摸索窗框,打开窗户,那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陈旧的窗扇却依旧发出了不可控制的声响。

    刺耳的声音刮过耳膜,在寂静里几乎是惊扰的,它倏而停下,目光停上他的眉心。

    那凝神屏气的样子让他有种错觉,错觉自己脸上已经有了什么反应,比如皱眉,比如不安,比如恐惧的端倪,更错觉他任何的反应都能令窗后的动物停下所有呼吸与动作。

    许久过去了,窗户终于在安静里打开,它抬起一点脸,找寻什么般朝他轻轻嗅来。艾格伸出手,碰上一片翕动中的长鳃。

    于是它如预料的那样,所有的呼吸与动作都停下了。

    为恐惧而生的动物,艾格出神地想。如果人们心生恐惧,那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鳃片的轮廓锋利而危险,半干的触感和湿润时不太一样,柔软消失,更坚硬了,他摸到一根轻颤的骨刺。没由来地,他开始设想如果曾经的自己遇到了这条为恐惧而生的动物——如果他还不识恐惧,如果他还在那个诅咒降临前的海岛,如果是那个男孩碰到了这样一条动物——首先冒出的是那样一个疑问:他会恐惧吗?

    这样想着,手指沿着鳃片来到了黑色发际。好奇与恐惧是未知的两面,他知道,或许再胆大包天的人面对未知时都该有一点恐惧。

    但它是这样一种动物,长鳃奇妙,黑发的触感也奇妙,像无数传说的具现,好奇终究会占据上风,曾经那个听遍了神秘故事的男孩大概会在观察之后问声好,试探着交换一个名字,试探着和它握个手——最简单的,表示友好的那一套。

    忽然地,人鱼脸颊向后撤去。

    艾格回过神,手指间那片长鳃正在受痛般地瑟缩回脑后,若那部位是像尾鳍一样柔软的东西,这一瞬它也许已经蜷成了一团。他朝人鱼脸上看去,那双灰眼珠正在望着他的手。

    他低下眼睛,这才看到了手指上的血迹,反应过来刚刚碰上了那根骨刺的顶端。

    手背出现一片湿润,是人鱼的一只蹼掌伸了过来,他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蹼掌也慢慢伸来。

    它碰上手背的姿势不是抓握,也不是捧举,轻而潮湿的触碰里,那双蹼掌仿佛成了人鱼不懂如何使用的陌生部位,又或者人类的手掌是一种令它无措的沉重之物。

    艾格跟着它的眼睛望向指头上的那点血迹。

    他没有嗅到血腥味,也不觉疼痛,却可以想象到那种疼痛与血腥。他已经知道了鲜血可以是亲者的恐惧,也可以是仇者的利器,鲜血里总有诸多不详。

    它呢?这只并非以血腥为食、却每每对血腥都有反应的兽类呢?他朝那双灰眼珠看去,幽邃的眸光在涌动,哪怕没有露出可以被人类分辨的神情,这一刻那张脸看起来也几乎是人性的。

    这是一个懂人言,通人性的动物,他想,一边将手从它掌中抽出。

    随后他低头,端详了会儿那双迟迟没有收回的蹼掌,伸手在那湿润的指头上握了握。

    “交换名字后才能手拉手。”松开指头,他告诉它,“人类的规矩。”

    记忆里一句随口的童言,话音出口,他却不由看向了窗框后那张闻声抬起的脸,它会有名字吗?

    寂静在持续。

    无论深夜或白日,寂静一直是轮船上相对的东西,因为浪声与风声不会停歇,那是大海上亘古不变的韵律。

    起先他以为出现在耳畔的声音来自远方的海浪,来自雾气里的风声,来自那种不变的海上韵律,但等到手掌再度被潮湿的五指握住,被缓慢拉过窗框,他看到眼前那截苍白脖颈在震动。

    生疏的,晦涩的,仿佛有道令喉咙生痛的伤口横在那里,若声音有颜色,夜里响起的这道声音应该是褪色的灰。

    “……萨……克……萨克兰德。”人鱼说,“名字。”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