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上午,船头那间舱室的门窗紧紧闭合,船员进出的动静却不少,端走一个空掉的餐盘,送去一个新餐盘。
过了一阵,又送去了三桶清水。
远远地,艾格看着船员低头进去,又低头出来,注意力时不时飘去船头,心想比起清水,那动物更需要的也许会是三桶海水。
中午时候,送完餐,又有几人从底舱搬出一个挂锁的箱子送了进去,艾格认出那是武器库独有的青铜箱,上面还裹了层火.药专用的防潮焦油布。
有点摸不清那动物的意图,好奇——或是为了研究人类的武器?偌大一个舱室,他仿佛可以想象他拖着尾巴一会玩玩水,一会又翻翻宝箱的模样——倒确实比待在水舱时更惬意。艾格望着搬去武器的船员离开船头,又想,他最好不要弄出一声枪响。
然而无论那间舱室里发生了什么,哪怕是一声枪响,只要事务长没有出现在人们眼前,相比前两日血淋淋的刑讯,似乎所有动静都能被称上一句风平浪静了。
对于整艘船来说,这无疑是如释重负的一天。
没有了人鱼,没有了尸体,没有了刑讯,甚至没有了一整晚的噩梦。不止伊登一人告诉艾格自己终于睡了一个好觉,一大早开工的水手们都在相互问候好天气与彼此脸上的好精神。
站在船医室的窗口倾听甲板,海浪与鸟鸣里时不时传来一阵谈笑。
当雷格巴迈进门槛的时候,艾格最先察觉到的是一股香料味,而不是他的脚步声。
巫师的动静仿若游魂,脸色也仿若游魂,整个人萎靡得与甲板众人格格不入,像是被这大好晴日单独抛弃的那一个。
他挂着两个发青的眼圈,不声不响坐到空无一人的桌边,先是翻找出船医室的安神药粉,又对着窗边的背影闲谈了一阵天气、抱怨起自己一整晚连续不断的噩梦。
仿佛完全忘了昨晚那场不了了之的谈话。
等到艾格听了长达五分钟的自言自语,察觉到他依旧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回头给去目光,雷格巴才揉着自己额头,停下了话音。
随后他抬起脸,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了一阵,迟疑道:“……是恐惧,对不对?”
巫师没有等他回答。
手臂在桌底动了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截鲜红的珊瑚枝。
“从船长室顺来的。”他说,“除了一株成人高的红珊瑚,那商人的抽屉和柜子里还摆着不少这样零碎的珊瑚……有的是从商市收购,有的是从夏季海岛下挖采来。不过,那商人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最大的一株的来历——”
说着,他观察起窗边人的神情,仿佛想在他脸上找找那红珊瑚的来历,或者直接问上一句“你知道吗?”但他观察了几眼,只道了一句:“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噩运,在风雨无常的海上,人们向来相信这些。”
艾格走过来,拿起了这株珊瑚。
雷格巴从他拿着珊瑚的手,看向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的脸。
“……诅咒。”他欲言又止,“这珊瑚,跟你身上的那个诅咒——”
“是恐惧。”艾格说,把这支红珊瑚收到了兜里。
雷格巴愣了愣,没料到他就这么一口承认了。
他张开嘴巴,又闭上,有一阵没吭声,只是拿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坦承诅咒之人,回想起他一直以来再正常不过的言谈举止,越是回想,神色越是古怪,像在看什么未曾见识过的物种,或是发现了断腿之人行走之类的离奇之事。
巫师自认对那诅咒十足了解,他想象一个身负诅咒之人——无需想象,他也算见识过被诅咒折磨着的人——没有一具血肉之躯生来完全无欲无畏,越是快麻木就越是敏锐,越是抵御就越是在感知,从人之天性里剥离这些东西,大概是比割肉剔骨更困难更狼狈的事情。
“说实话,我想象不到……”他持续打量着走向窗边的背影,还有人真的能成功抵御恐惧?他开始默算那消失之岛出事的时间,四年?五年?
“……那时候你才多大?”巫师的声音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两种诅咒里,恐惧无疑是比色.欲更难办的一种……”哪怕身负诅咒的人得知了这种诅咒致命的关键,通过经验与磨炼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哪怕他真的天赋异禀,让这种违背天性的控制持续了数月、数年……但在最开始的时候,毫无防备的时候——
“照理来说……照理来说,没有人能从诅咒之下幸免。”
没有人能幸免。艾格在他纳罕的目光里走回窗边。
为何幸免的疑问并未像以往那样冒出来。他曾走过那座城堡的每一个角落,比谁都明白巫师此刻所说——没有人。
雷格巴跟来了窗边,他把手肘撑上窗框,神色游离了一阵,时不时瞥两眼身旁的幸存之人,依旧陷在这阵苦思冥想里。
“……我要找的那个人——”他突然说,“那个巫师……”
曾经笃定过所寻之人已不在人世、指控过那人的卑劣与偷窃,这会儿他犹豫半晌,语气里却冒出了一点不确定,像猜忌又像是希冀:“他在那场诅咒里……”
“他的名字。”艾格说。
“什么?”
“你要找的那个人,他的名字?”
雷格巴看了过来:“那人向来化名一堆。”像是生怕松口的人想不起来这位故人,他又说起更多,“这世上知道他真名的人大概比知道那种诅咒的人还要少,狡诈和欺骗是那人的天性,他一直说每个巫师都应该藏好自己的名字。如果他朝你说过那些诅咒的故事,你应该不会忘记他的口音,和我一样的口音。除此之外,那人最喜欢的地方是妓院和酒馆,最常蹲的地方准是赌场和监狱,他喜欢穿得花花绿绿,喜欢炫耀一些巫师的小伎俩……”
……还喜欢假扮医生,喜欢撒谎,喜欢讲些吓唬小孩的巫师故事。艾格在心里应声。
然而异域巫师一直以来的故事却并非欺骗,最后讲的话并非谎言,那是徒劳的一声大喊——恐惧。
他告诉过他,是恐惧。
“尤克。”他告诉身旁的巫师,“他最后使用的名字。”
“……啊。”
雷格巴听出了他的用词:“……最后。”
“最后。”艾格说。
巫师的接话异常平静,又像是有点茫然:“最后……他也成了一株红珊瑚。”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诅咒里幸免。
积年已久——又仿佛是突如其来的故人恶讯让窗边的沉默持续了一阵。
巫师松开握在窗框上的手。他看了看远处的海面,又看了看底下的甲板,收回漫无目的的目光,转身走往了门口。
似乎是要踏出门槛了,但他在门边直挺挺站了半晌,又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尤克。”许久的寂静后,他说,“那是他原本的名字。”
艾格回头看他,手指在摸过兜里的红珊瑚。
再开口时,巫师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怎么进入消失之岛,也没有询问故人的遗物所在。
“我原本以为——本以为你们岛上的这场诅咒里有他一份,他是最了解这种咒术的人。”他一双眼睛从门外移去窗边。
“你知道这场诅咒是谁干的吗?”
窗边没有应声。
这样问着,巫师也没有指望任何应声。他已经知道在这之前,被诅咒的人除了明白恐惧与恐惧的后果,甚至不知道诅咒的真正来源是一只神秘动物。
这是绝对隐秘的咒术。
人们不会知道自己的血什么时候流到了巫师手里,不会知道自己已身中诅咒,不会知道致命之物是什么,更不会知道一只藏在森林或大海里的神秘动物。
在这艘船上,这片异域的大陆上,唯一的异域之人也许已经成了最了解这种咒术的人。
“尤克出海的时候,曾以为自己能找到一条属于大海的神秘动物,把这种诅咒完全摸透。他偷了我半把树精的头发,说那是预支的报酬——为几年后他会分享给我那份隐秘知识。”
说起故人,再多的不愉快也已烟消云散。雷格巴静了几秒,才继续道:“事实上,我始终觉得我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巫术有巫术的禁忌,所有事情都有个探知的底线——和海上的习俗不一样,我们那里并没有‘鲜血是不祥的’这种说法,在习惯用鲜血进行祭祀的森林里,人们遭遇到这种诅咒的情况不在少数。”
“一遍又一遍的遭遇中,树精的秘密被一一挖掘,习性与弱点曝露得越来越多,神秘动物逐渐开始避开人类——从来都是这样,掌握着知识和工具,成群结队的人类总是试图走向主宰者的路——事情开始发生变化,猎物不再是完全的猎物,猎手也不再是完全的猎手。虽然这依旧是危险的事,但越来越多的巫师开始主动追寻起那种动物。”
艾格静静听着。听着那未曾见过的森林动物,脑中想的却是占领了船头舱室的那条大海动物。知识与工具并非人类的专属,那条对人类没有半点躲避的人鱼也能说上几句人言,将一把餐刀用得有条不紊,他甚至已经搬了箱火.枪进屋。
若人类真想猎取那样一只动物,大概远不止“危险”的程度,他看到巫师始终摸着手上的树枝链子。
“为了那最有价值的部位——一把头发?”
“一把头发——”雷格巴看了手上枯枝一眼,“多大的利益冒多大的风险,一把头发并不值得巫师冒这样的风险,不是吗?”
他又说:“多大的利益也让人们作多大的恶。一场诅咒——无数人的性命,这样的恶行能换来的东西——一片能换金子的香料树?一堆能带来好运的红珊瑚?不。”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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