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黑色影子笼罩着颐渊，周围的光也骤然暗了下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具惨白单薄的身体，诧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柳续又重复说了一遍，这次更加详细，“人族？异族？亦或者……什么都不是。”
颐渊：“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想？”
柳续给他指了指前方。
抬眼望去，天边另一端的烈火越烧越旺，高温锤炼下的木材藤蔓发出巨响，参天大树一根接着一根倒下，大地颤动，红了半个夜空，而那个方向正是阎魔王族的藏身之地，五行之中，烈火克木，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场大火燃起之后，这些只会玩玩藤条的阎魔将要多么狼狈。
“人族进军了？！”
“不是。”柳续道，“人族善用咒文，而不是咒术，此火火心泛白，并非寻常烈火。”
“那这又是什么？”颐渊发现在白色火心中，还立着一只像是狐狸的兽类，可它的尾巴几乎可以说是多得数不清，体型和真正的狐狸也差别甚大。
柳续：“九尾狐，是异族中血脉稀薄，却十分强大的种族，九州混战时期，我也只见过这样一只，与其说是妖兽，它们跟类似于高高在上不问世事的神兽。”
颐渊不解：“异族和异族打起来了？”
“自然。”
异族是非人族的统称，抛开人族不说，异族中的分类也相当可观，上至远古时期的神兽，下至花花草草修炼成精的阎魔等。它们平日里没有什么来往，甚至可能好几百年都不会相互见面，但此时处于特殊的混战时期，本该属于异族的领土被人族慢慢地分割瓦解，谁也不想缩在连脚都伸不直的圈内，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起内讧。
“这样听起来神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颐渊冷笑一声，“他们有本事去打人族啊，欺负弱小算什么。”
柳续听得眉头一皱。
他怀疑这小火妖因为先天发育不好，导致脑袋有点傻。
颐渊：“……”
就凭柳续这个眼神，他突然明白了为何九尾不去招惹人族！
他俩各自在心里骂人，表面上没有再多说话。
宁静的秘器山涧被衬托得格外诡异，颐渊听见格都那小子在看到烈火燃起后，先是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咆哮，脚底踉跄了一下，几位阎魔少年面面相觑，然后发疯似的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他们这样莽撞的下场肯定是死路一条。
百年前的柳续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一把伸手抓住格都的后领，止住了小兔崽子的脚步，但此时格都那种近乎疯魔的害怕已经完全激发了出来，毫无征兆，翻身就是一拳砸去，柳续没有提防他的反抗，鬓角处当场就被打出了鲜血。
见血后，格都才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沉声道：“让开！我要去救我的族人！”
“你救不了的。”当时的柳续还没学会温声和安慰，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污血，还是那副就事论事说一不二的大将军，两言三语的功夫，便把格都堵得死死的，“这是九尾妖火，要焚烧尽一切生灵后才会熄灭，你过去就是送死，趁早逃命吧。”
说这话的同时，柳续心道，此火倒是剩下了一番灭掉阎魔的功夫，等火灭了，他也该离开了，至于这些小妖……就让它悄悄的活着吧，凭他们的性子，翻腾不起波浪，全当是这几十日来的报答。
可格都不知道实情，也偏偏不领情。
“你又不是我们的族人，你凭什么不允许我去就他们！凭什么！你就是贪生怕死！”格都向来口无遮拦，愤怒上头，更是无法无天，“放手！你这个，要走自己走！”
其他阎魔少年也是如此。
“懦夫！”
“胆小鬼！”
“要逃你自己逃！”
“我们走！”
柳续纵使有一万种将这些小家伙打晕拖走的方法，但他都不会用，劝告的话一直都是点到为止，毕竟格都说得对——他并不是他们的族人。
种族关系在动乱年代格外分明，他是人族的将军，出生于大宸，被始皇陛下养大，外族受难，他就该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甚至拍手叫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拦着外族小辈们去引导。哪怕他和这些小孩有些情分可言，但都应该以大局为重。
格都等人骂完便跑开了。
这时，一个声音从柳续身后响起：“您不去追吗？这样下去他们是真的会死，九尾狐，杀他们不在话下。”
颐渊正看得出神，猝然听见陌生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破天荒地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百年前的柳续面上露出无法压抑住的阴翳，微微侧头，回答道：“醒了？”
声音来源于柳续衣袍之下，颐渊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有什么人敢蹿进这位大将军的袖口里躺着，当然，除了之前柳续口中一直提起的那枚蛋。
难不成还是什么成精的蛋？
“在大火燃起的时候醒了，是九尾的力量影响到了我。”那东西没有露面，但听得出来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童，声音清冽，甚至连话都无法说得麻利，“将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颐渊敏锐地捕捉到重点：“这样？是怎样？”
身边的柳续神色平淡，似乎已经不再对这事无动于衷，他耐心地解释道：“它在先前的战场上受了伤，为了替它疗伤，我才选择留在这片灵力充沛的土地上，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无碍。”百年前的柳续恍若一道随时都会消逝的剪影，茫然地抬头看了看远处的火海，声音却格外稳重，对那声音的主人温柔到了骨子里，“这是我的事，不怪你，你好好休息吧。”
“但您明明可以不发现的，不发现也就不会伤心了……”它似乎哭了起来，在柳续的衣袖之下抽抽涕涕地掉眼泪，“将军……，我知道您是不想他们死的，他可能是您的最后的亲人，也可能是……”
“嘘。”柳续轻轻的按上一只手，“别说了。”
传说中的柳将军暴戾，偏激，虽然战功显赫，而后却背叛人族，下令三道城墙作为威胁，阻断人族对异族最后的讨伐，破坏始皇统一大陆的壮志，跟着异族一起消失了。
颐渊终于对柳续问出了那个一直心心念念的问题：“你到底是？”
“人族，也是异族。”柳续道，“我自始至终都是人族的人，但我在阎魔族这里，发现了我能使用他们的咒术，这也能解释清为何比起普通人，我更加擅长在战场上杀戮。”
“所以我应该是……人族和异族的后辈。”
颐渊忽然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柳续活了这么久，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他的父母，他的君主，他的长辈们难道都不知道吗？
这真的是巧合吗？有一位人族和异族的混血儿在大宸国内长大，他拥有两类种族综合的力量，然后当上了人族讨伐异族银甲军主帅。
颐渊不敢往下想。
“满身图腾的蛋”又是什么？他在百年前的历史中又扮演者怎么样角色？为什么号称屠便银甲军主帅会将它藏进自己的衣袍内，不惜冒险为他寻得一块灵气充沛的宝地供他养伤？
柳将军对“蛋”的态度太温柔了，这个人肯定很重要。
画面完全暗了下去，颐渊听见百年前的柳续大喊了一声：“格都——！”
视线内的九尾妖火被拉近太多，滚滚热浪扑向正脸和胸膛，看来他们应该是跟着格都的脚步回到了阎魔藏身的小村子，一圈几乎白色的烈火将这些可怜又无知的小家伙围在中央，但凡被火星沾到的皮肤，都被烧成了漆黑色，露出皮肉下最原始地藤蔓嫩芽来。
格都支撑着完全没有作用的屏障，神色恐惧，他意识到了真正的异族大妖和他们这些修炼成精的小怪物的差别。
柳续最终还是追着这群不让人省心的小崽子赶了过来。
此时此刻，阎魔村已经被火海彻底吞没，乍眼看去，像极了那座空荡荡的国都。
隔着一道火海，格都在看到柳续的时候突然哭了出来，不知是因为太过害怕，还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差点害死了朋友，嚎啕大哭得眼泪和鼻涕混合到了一起，再无方才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玄清，救我们，快救我们——！”
其实在说这席话的时候，格都也不知道这个人族的小士兵能做什么，难不成还指望他去杀九尾狐吗？
可柳续在战场上累积下来的沉淀，就是给人一种能依附的感觉。
颐渊看见柳续左手上已经捏住了咒文，右手成诀，控制了四周所有的藤条——只要能将火圈击退片刻，藤条便能将小崽子们带出来。
但后果就是一切都暴露。
“你会怎样选择呢？”百年后的柳续突然出声。
意外认识的族人，他们都还是天真的少年，不能构成任何威胁，是这个混账年代的牺牲品；还是将你抚养长大，让你残害四海的人族？
“我……”
不等颐渊出声，下一刻，百年前的柳续已经做出了选择，四五道咒文漂浮在空中，那是所有异族都认识的，作为银甲军主帅特有，杀异族，屠九州的暴戾咒文。
格都的哭声戛然而是，换做更加惊恐的表情爬上面孔：“你是……”
百年后的柳续低声笑道：“啊，选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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