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旭这人是真的很紧张自己的母亲,与顾和以谈完的当天下午,就租了车连带着自己家中一些兴许用得到的寒酸家当,将他母亲和妹妹送到了顾家大宅中。
孙母四十多岁的人,可因为过得艰难又身有重病,所以脸上老态尽显,头上已经有了不少银丝,眼角额头皆有着明显的皱纹,整个人有些佝偻,看着比本身的年纪要老上少说十岁。
她贫贱困苦了一辈子了,从来就没过上过什么好日子,进了顾家的大宅就被那亭台楼阁的给唬住了,有些畏畏缩缩不敢讲话,生怕惹恼了贵人,耽误了自己儿子的路子。
孙旭的妹子孙蓉在私塾中念书,同一私塾中也有些富户,可也远远比不上顾家,因她年纪小,所以一双大眼睛不停四处张望着。
顾和以吩咐着宅中的下人们帮孙旭一家人将随身带来的东西搬了进去,对九叔道:“九叔,你待会辛苦些个帮忙照看他们一下,家里要是有什么规矩也都跟他们叮嘱叮嘱。”
说完,她又冲婢女采文招了招手,“你去请一下大夫来,一会儿直接带着大夫去别院给孙大娘看看。”
“等他们收拾妥当了,小姐不把她们唤来见见吗?”
顾和以摇了摇头,她觉着有些冷,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等他们住习惯了再说吧,现在给他们叫过来准定战战兢兢的。”
她说的没错,孙母确实是战战兢兢的等着顾和以唤他们过去,在听九叔说小姐事忙改日再见时,才忽的松了口气。
初来乍到忙了一整天,顾和以只想自己在院子里走走,于是遣走了从安,只独一个人沿着青石板小路慢慢往前溜达着。
冬日里天暗的早,未到一更时间就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她自己提着一盏玉勾云纹灯,怀中抱了只紫金浮雕手炉,带着寒意的空气包裹着她思虑了一天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总算是觉得松快了些。
贺穆清站在廊边偷偷看着自己的恩人走两步仰天叹一声,偶尔还有几声丝毫没有女子端庄的“啧啧”声在寂静的夜中传来。
他一休息就是一整日,有人给他上膳端药,还给了他一身棉衣,除了出恭他几乎没有出屋,躺在那温暖柔软的床铺上,他仿佛把宫中七年多受的苦与累全都歇过来了。
只一天的光景,似乎宫中的责骂与惩罚已经化为尘埃落了土,滋养出了嫩芽来。
他瞧着贵人这唉声叹气的,应该是在为什么事而发愁,若他是个能说会道的,没准儿还能给贵人逗个趣儿。
见贵人自己独自一个人儿在这漆黑的庭院里边,贺穆清有点儿想上前去,又有点儿畏缩。
他在宫中见过太多污糟之事,受过了太多的欺辱,完全不觉得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帮助一个无甚用处的小乞丐;可他又忍不住对于贵人给予他的那一丁点儿温柔心怀期待,想要汲取更多。
在宫里头,一个“信”字多难呐。
你不小心信了别人,可能转个脸儿就是万丈悬崖。
他觉得他此时就站在那悬崖边上不远处。
贵人转了一个弯,往他这边溜达回来了。因着身边没有婢女跟着,所以贵人是自己提着那灯的,暖橘色的光能照亮一小块地方,让人瞧得清脚底下的路。
冬日里自己提灯,手是很冷的。
贺穆清有些想过去替贵人掌灯,可他心里又一直提醒着自己,别自己一步步地、主动往悬崖那边迈了。
回去吧。
他心里劝着自己,双眼中倒映着那无边黑暗中的一点儿暖橘的光亮,半晌,一个狠心,扭个脸就悄声往回走去。
出来的时候他小心着,可回去时没留意,脚下一绊,竟是直接磕在了石阶上面,膝盖磕得生疼,双手按地,发出了“啪”的一声声响。
完了,肯定是叫贵人发现了。
贺穆清苦笑一声,好不容易狠下了心来,可没想到以这种方式给贵人瞧见了,这还不如他主动往前去给贵人掌灯去呢。
他回头往贵人那边看过去,果然贵人已经被他发出的声响吸引了目光,在灯光与月光之下,脸上被打上了一层明灭的光影。
一个被捡回来的小乞丐,大晚上偷偷摸摸躲在院子里……要是不被人怀疑都不可能吧。
会被当成小偷小摸之人去厌恶的吧。
说不准还会被丢出宅子去。
只要是主子,没有人不喜欢听话的、讨巧的奴才,所以他觉得自己需得在贵人面前尽量表现得卑微,让贵人心中对自己有所怜惜,这样才能留住贵人的脸上善意吧。
把那些带刺的话和心里的污糟都收回去,在贵人面前表现得乖顺些个。
这么想着,他将姿势改为跪姿,看着打在地上的暖光一步步靠近自己。
一只白皙的小手伸到了他面前,“快起来吧,我不喜欢有人跪我,你模样这般好,总让我觉得像是自己……逼良为娼办了坏事似的。”
声音中分明有着几分笑意。
贺穆清听到贵人打趣自己的这副好模样,不由得一阵窘迫。早晨他还恨恨的以为贵人救了自己不过是因为这张脸而已,此时被贵人毫不忌讳地打趣,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能这般不忌讳地带着笑意提起这种事,大概是从未对他有过那种心思吧……呵,也是,宫中那些心中扭曲的老太监喜欢他这种模样的小太监也就罢了,贵人这宅邸一看就知是极富之家,什么好颜色的男子找不见,偏会对他一个不干不净、来路不明的低贱乞丐动了心思呢。
或许真的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贵人的手还摆在他面前,他也不敢真的去扶,只用手一撑地,一言不发地站在了贵人的身旁。
见贺穆清并不扶自己,顾和以也没多意外,自然地收回了手,“不发热了?怎么跑出来了,”她往屋外的吊灯看了一眼,也不知是燃尽了还是根本就没人点灯,“这黑灯瞎火的。”
贵人的语调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地说着。
贺穆清不明白贵人这是真的想要关心他,还是在质问他为何夜里胡乱跑出来。
“奴已经不发热了,不会将病气过给贵人的。奴……奴想为贵人掌灯。”说着,贺穆清伸手,想去接那盏玉勾云纹灯,却不想碰到了贵人温热的手指,他闪电般刷得收回了手,又跪了下去,“奴冒犯了贵人!奴该死!”
眼前这人跪下跪得太自然了,顾和以稍敛了下眉头,“你就这么喜欢跪?这样吧,你要么就跪在这儿跪一宿,要么就跟我一块儿溜达一圈,选一个吧。”话虽是这么说,却没有真的要罚他的意思。
贺穆清抿抿唇,贵人这是试探他呢吧。
如果不选“跪一宿”就是连一点儿做奴才的自觉都没有了,犯了错,不被罚也得自己抽自己几个嘴巴啊,哪儿还有脸陪贵人一起闲逛呢。
一句话而已,既试探了他,又跟他施了威,让他因为过错而在这寒夜里跪上一晚。
他这样一个卑微低贱的人,得猜得到贵人的心思,主动讨好贵人才是。
今天晚上他犯了错,他认罚。
于是顾和以走出了十几米都没感觉有人跟上来,她一回头,就看见贺穆清垂头跪在这青石板小路上,不动如山。
顾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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