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和以怎么也没想到,在随她走一圈和跪在冷风中一个晚上这两个选项里,会有人选了跪它一个晚上。
这跪上一整夜……怕不是膝盖都要废了?
她瞧着跪在不远处的贺穆清,这人,他怎么就这么轴呢?
他这是真不懂自己啥意思还是故意耍她呢?
顾和以“啧”了一声,“这地是不是应该给你换成石子路啊,让你跪得更酸爽点?”
贺穆清虽然没太听懂“酸爽”是个什么意思,但也能大概了解贵人想要表达的想法,于是将头往下埋得更低了,他现在跪在这石板路上确实不太疼。
见这人还是没有动静,顾和以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一下软了下来,“你过来。”
谁想到贺穆清就这样埋着头膝行过来,让顾和以终于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刚软下来的语气又冷硬了回去,“你,站起来,走过来,这回听得懂不?”
贺穆清听出了贵人带着些薄怒,身体不由自主打了个颤,赶紧起身走了过去。
他头一次从贵人口中听出怒意来,以前在宫里,上面的人生了气,他一般都是被赏一顿板子,不知这贵人生了气,会赏他什么?
“以前你是做什么的?怎么这般……”
奴性。
顾和以没说出口,但心里却有点惋惜。一看这贺穆清的行为举止就知道是被人训出来的,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被培养出了这种低三下四的性子,最终还沦落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
怎么能给他扳扳这性子呢……让他的性子配得上这张脸,她心里才舒坦。
贵人不说话,贺穆清就也不敢说话,他乖巧地站在一旁,心里一直在猜贵人会怎么惩罚自己,忽然,贵人往他怀里递了个东西,他下意识地去接,落入怀中的竟是一片温暖。
那只紫金浮雕手炉被他稳稳当当接在怀里,他有些发怔,不由得抬眼去看贵人的脸。
暖橘色的光亮中,他瞧见贵人眯眼一笑,对他说道:“今天就算了,以后你要记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不得,我也不喜欢你跪,懂了么?”
男儿膝下有黄金。
听见贵人这么说,尽管他一直疑心重重,尽管他如今早就算不得男人了,可贺穆清抱着手炉的手还是下意识地紧了紧,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和柔和的声音,比以前狠狠打在身上的板子更让他眼眶发酸。
他瞧着顾和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与憧憬。
喏噎了一声,他道:“奴知道了。”
本来顾和以想告诉他“奴”这自称也让她不舒服的,可又觉得不能一口吃一个胖子,这种事儿还得是慢慢来,也就罢了。
“随我走走吧。”
得了贵人的话,贺穆清小步跟在贵人身后,怀中抱着的是源源不断向他传输热量的小手炉,可贵人还自己提着灯盏,他蠕动了下嘴唇,“奴来掌灯吧,这手炉贵人拿着。”
“手炉太重了,你替我抱会儿。”顾和以说着,也没将灯盏递给贺穆清。
她身上还罩着一件白狐皮里的鹤氅,在外面待久了习惯了外面的温度倒也不觉得多冷,可贺穆清身上只穿着不厚的黑灰棉里下人服,可能是因为年纪不大,所以身量不高,还清瘦,衣裳宽大了些,一看就漏风,又是发热刚退下去,还是暖和点为好。
贺穆清知道贵人也不是嫌重,可也不知怎的,明明懂得让贵人掌灯而自己用着这上好的手炉是不合规矩的,可抱着这透过棉服沁到心窝子里边的温度,他就是舍不得放手了。
他垂着头,瘦长的手指死死地按着手炉,直到指肚发白。
好暖。
太暖了。
暖到他的眼眶发酸。
身在淤泥里的人,只要得到上位者那么一丁点儿的施舍,就会感激涕零。
顾和以在院里溜达了一会儿,终于透够了气,瞧一眼手中的灯,光亮也已经暗淡了不少。
她带着贺穆清回了自己的住处,远远地就看见从安一直在门外候着她,等她回来,心中忽然有些愧疚。也是,就算她让从安自己回去歇着,在古代又有哪个婢女敢在自家主子还没回来的时候就自己歇着去呢,主子不在时也不能随意进出主子的房间,为了主子一回来就能立刻服侍着,也就只能在檐下等着了。
她在门外将手里稍稍暗淡了些的玉勾云纹灯递给了贺穆清,“你自己回去歇着吧,既然病好了就没人再给你送饭了,你自己寻人问问,府里的下人都在哪用膳。”
贺穆清接过了灯,想把手炉递回去给贵人,却见贵人以转身在婢女的服侍下进屋了。
屋里已经掌了灯,暖色的光透过帘帐,在纸窗上映出了屋中人晃动的剪影来。
当贺穆清自己也回到屋里时,手中的油灯已经彻底燃尽了,怀里的手炉温度也降了下来,早就没有了最初那股子暖热的劲,偏屋里的火盆也熄了。
见了贵人就发热的头脑,终于随着周身环境的阴冷而逐渐凉了下来,能清醒的思考了。
本来不过是想要在贵人面前装得乖顺些,没想到……竟然像是被蛊惑了似的,自然而然地将心底埋藏的恶意全都收了起来,在贵人面前,那些肮脏就像是黑暗见了阳光,全都不见了。
都是贵人说的话……让令人心动了,不由得让他满是期待。
只是……
不管是夜里偷跑去庭院里,还是不小心触碰了贵人的手,竟然都没有被责罚,这在贺穆清的眼中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在宫里面,他要是不小心摸到了哪位宫嫔的手,指不定会被怎么责打呢!他只是个低贱的奴才,是个……任人责打辱骂的肮脏之人罢了。
贵人对他……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温柔得他觉得很不真实。
哪有主子会任凭自己的奴才冒犯自己而毫无怒意?甚至还将手炉给自己的奴才使用?
脾气好也罢,语调温柔也罢,但是……心疼一个奴才?
他不知自己是该信还是不该信。
贺穆清没舍得点灯,只摸着黑脱了衣,给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子打理了一番,确保身上都擦干净了之后,才掀开这芙蓉色的暖被上了床。
在一片漆黑的房中,望向了虚空。
他感觉自己此时可能又离那悬崖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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