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小说:荣华记 作者:妙妙周
    苏妙真闻言,蓦地回神。

    她本以为是江南道监察御史还在做准备工作,随口瞎说一句搪塞此人,不料他竟一口认了,反而露了些内情与她。

    苏妙真合上茶盏盖子,轻轻抚着腰间的白银条纱挑线香袋儿,笑道:“账目无错,可库中无粮。但也没听皇上追查此事,我想他们的说辞多半落在元宵大火上——这短缺的粮食,是被报在因京中大火而遭毁损的账上吧!”

    顾长清击节赞叹:“苗小兄弟好慧的心思!”

    他瞥来一眼,复又滔滔不绝道:“不错,户部京仓的账上是共存五百四十万二千四百九十八石,现时仓场存粮是近四百万余石,少的一百万多石,正被算在元宵京城大火的里。皇上只见账目无错,便真以为那少了的粮食毁损于大火之中。京仓不够,通仓备用军边,故而便只能开启钞关仓场,来赈济灾民。”

    “不久,江南道监察御史张大人在巡视仓场粥厂时,发现有各处仓场有虚报火耗,空仓冒记等弊情。他捉了几人归案,有不服的泄露出来,说这里面的许多法子,原是上行下效,从京通二地传来。”

    “张大人深感其弊,希望连根拔起,这才有上京请查京仓一事!否则河南山东两江等地的大水,可淹不到京城人的乌纱帽。”

    苏妙真听他长篇大论,提眉道:“朱兄是何人,怎么会知道这些内情。”

    顾长清并未回答她,反而凝望过来,缓缓道:“小兄弟,你觉得这京中元宵大火,真的烧毁了那些粮食么?”

    苏妙真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烧空仓,平假账。”

    顾长清霍然起身,向苏妙真处跨上一大步,近前,面贴面对苏妙真道:“不错!。”

    十数日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张松年连夜上京,累死三匹好马。跪奏南苑,声泪齐下,恳请查仓。乾元帝当时大为震动,当即允了,并拔营回宫。张松年御史一到户部,便和一干御史,开始理账查仓,。

    因本朝科举,只有经义时务,并无明法明算诸等科目,张御史不通算学,不谙京务,不懂钱粮,便进展艰难,因无进展,近日更有人上书,弹劾他“沽名钓誉,诽谤仓场官员”。乾元帝就是再相信他,也渐渐有了不满,甚至要求他一月之内,必须查清,否则便做诬告处置。

    顾长清从户部轮转观政,不足一月。因元宵大火毁损仓粮一事,早已生疑,更为黄河沿岸的灾民而愤懑忧虑,便毛遂自荐,想要略尽绵力。而江南道监察御史是顾老太爷的门生,两家素有来往,江南道监察御史自然应允。

    且顾长清早早地寻了著《算学宝鉴》的王度王老先生教授算学,虽则——那时节他打得是治河理漕,兴修水利的主意——不意这明算读数之道,反先在户部派上了用场。

    但终究孤掌难鸣。顾长清和张松年御史为查仓读帐一事忙得焦头烂额,却始终在账册上找不出漏洞蹊跷,招来户部度支司等处里通算学懂账本的人,他们却畏惧搪塞,不敢参合此事,只是混着时间而已,而若现在出京往绍兴等地去寻可靠的钱粮师爷,却又如何来得及。

    顾长清本欲请王度出山,谁料王度四月初一便下了两广等地,说是听说那边有夷人精通算数,要去讨教一番。

    他思来想去,脑海里能记起的人,只有当日在晓飞阁遇到的这位小兄弟似可以一用。一来,这苗真小兄弟虽然脾气坏,却心地不错,当日萍水相逢,见他有了难处便来相帮,二来,他在算数账本上的敏捷,着实是顾长清平生所见,再厉害的钱粮师爷也及不上他半分。小兄弟自己敢夸口天下钱粮师爷无人比得上自己,想来也有几分可信,且他机灵聪颖,洞明人性世故,连王度老先生不过试他诚心,都能一眼看出……

    但他本也没真想过要找着那小兄弟,然而天假其便,若他再不抓紧时机,却是憨傻了。

    顾长清果断道:“愚兄在户部任职,现在随张御史查仓理账,但因积年账本,若想在短短数月查仓除弊,非得精通算学钱粮的人前来相助才可,故而想请小兄弟你相助,不知小兄弟是否答应?”

    “当然,愚兄不会让小兄弟身处险境,自然有法子周全,更不会让你白做劳工,无论何事,只要愚兄力所能及,便事无不可。”

    苏妙真听他果决恳切,不免大为震惊讶异。先奇此人不自傲身份地位而诚恳相邀,再奇他居然相信,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你就不怕我被人收买,去查账时或是泄露风声,或是搅浑水好拖延进度?”

    却听他道:“晓飞阁的座位千金难求,当日你我在那处相遇,愚兄便知你出身便不富贵,家中也定然殷实……那么,便不会为蝇头小利所惑,自然不会为人收买。且小兄弟你心地良善,见愚兄为题目所难,便立时伸出援手。更不挟恩图报,反而生怕与愚兄有什么牵扯一般,立时就走了。小兄弟,不说愚兄现下别无选择,便是有,你这样的人,也是上上之选。”

    他笑道:“且论起来,我还怕小兄弟你信不过我。”

    他从腰间解下一刻金牙牌,又伸出手,递来。

    苏妙真愕然。瞧了一眼,见那乃户部通行牙牌,上有持牌者的姓名职务。她便暗自思忖:这世上敢伪造公家印信的人,怕是还没几个。这人又与傅云天相熟,想来并无不妥。

    “愚兄并也不姓朱,而是姓顾,名为长清。”

    苏妙真刚抬起手,听得他后面这句,便惊得眉毛一跳,却是错手,摔了那牙牌。

    只听“啪”的一声,那牙牌坠落到地上,幸而没碎。苏妙真蓦地收手,问:“你也叫顾长清?那为何当日晓飞阁,那位王老先生称呼你为朱公子?”

    顾长清听到苏妙真说了个“也”字,正纳罕他的名字是否真个烂大街,一听苏妙真问,便笑道:“家母姓朱,愚兄在外行走不便时,便化名为‘朱景明’。”

    却也有理。苏妙真点点头,又追问不止:“那么,可是高中榜眼的那位顾公子?”

    顾长清弯腰拾起牙牌:“愚兄不敢托大,侥幸而已。”

    苏妙真弯唇一笑:“顾公子的那几篇程文做得极好,四书论和五经题自不消说,策论里的‘河工漕务’一篇,立论是并重河槽,可知顾兄眼界开阔,心系百姓。”

    顾长清听这苗真小兄弟嗓子虽仍沉哑粗砺,但柔软下来,居然多几分动听。

    这小兄弟提起那篇策论时语气里满是赞赏。顾长清怔忪一瞬,当日曾有师长说他多半是那篇漕河策论让主考官们以为尚有不妥才未能连中三元,虽顾长清不在乎虚名,也觉遗憾。此刻心内竟有些忽逢知己的欣悦,他道:“贤弟谬赞。”

    “顾兄过谦了。”苏妙真摇摇头,凝神把这顾长清再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

    一连两次见到此人,她都避之不及,从没细细打量,此刻见这人眉目俊朗,宽肩高大,恰是个玉树临风的人物。又不似寻常儒生畏缩迂腐,胸襟宽广,举手投足之中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磊落自信。

    她便暗暗想到:这人,也算不辜负这“长清”二字。

    苏问弦和他交好,倒是对了。

    她正想着,听顾长清缓缓道:“且实不相瞒。愚兄并非全然信任与你。只是一来,你和这纪香阁有关,若日后有变,这纪香阁和宋大娘总归是跑不了的——刚刚愚兄和掌柜娘子略略说了几句话,已知掌柜娘子姓宋,曾嫁苏氏——要封掉这家店,捉拿这些人,于我来说,并不算难。”

    苏妙真忍不住好笑:“所以,你并不是全然相信我——只是你自觉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不怕我反水。”

    顾长清赧然一笑,咳了几声,方道:“小兄弟勿要着恼,愚兄只望以诚相待,可若要诚心,怎能只说好处?自然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且事事相告。”

    这种坦言相告,倒比一昧说好话戴高帽来得真诚。苏妙真抿唇一笑,道:“你这样坦诚,我非但不恼,反而喜欢。”

    顾长清都做好了被痛骂一通的准备,却听这小兄弟语气和缓。不仅不似先前疏离冷淡,反有几分温软亲近。

    顾长清心中一动,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这小兄弟低头慢声道:

    “你请我这萍水相逢的白身平民相助查账要事,可见你这人胆大变通;”

    “不过一面之缘,你就摸出我几分底细,可知你心细如发;”

    “更又有后手预备我反水,可知你这人,呵,说句难听的,便是城府颇深;”

    “最为难得的是,你句句坦诚相告,我便知你为人重信守诺。”

    “户部查仓一事,难险繁苦,若只知道蛮干而无心机手段,是查不出什么的……你若是个喊口号作清谈而毫无城府的人,我断不能应。可今见顾公子你,心机、志气、诚意样样皆备,我再拿乔——

    顾长清突见苗真小兄弟猛地抬头,面上露出一种坚毅神色来:““岂不是不识好歹!”

    顾长清听了这话,登时一愣,心内五味杂陈,几乎不可置信——他本以为要费许多口舌——谁料,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顾长清不由得紧紧抓住花梨木椅的雕纹扶手,探身向前,道:“小兄弟,你这是答应了。”

    他迟疑片刻,终究又道:“小兄弟,这是大事,你若想要再考虑考虑这里面的凶险繁杂,愚兄不会阻拦。”

    苏妙真没料到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劝她再考虑考虑,忍不住一笑,看向他道:“呆子!我都应了你,你反而再劝我想想——有你这么当说客的么?”

    顾长清被笑吟吟地骂了一句“呆子”,无缘无故地,他不但不恼,反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儿。

    但见逆光望去,那张黑脸上的瞳仁儿亮得流光溢彩,顾长清正欲说话,又见这苗真小兄弟剔一剔眉,道:“不过有三件事,你须得记住。”

    “第一,我姑母开了这家铺子,虽积攒些银钱下来,到底只为做小本买卖。她受不得惊吓,我替你查仓看账一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是说——任何人。”

    “第二,我身上还有其他要事,方便的时候总是少,所以你若要联系我,便派一个小厮过来,跟凤儿说了,我们定在什么地方相见呢?你说街尾那个茶馆和你熟识?那更好!就定在那个茶馆,刚好顺路。你把底册留下,副本抄册带来,我给你看,若你信得过我让我带回家去,也是可以。你有什么要紧事,也只跟凤儿提,让她回禀我,我寻机去茶馆雅间等你。当然了——包定雅间的钱得你出!”

    “第三,你自己答应的,日后我若有什么事相求,而你又有能力相助,可一定得伸出援手。”

    ……

    时交正午,柳絮翻飞。

    蓝湘进房,见苏妙真倚在塌上闭目养神,尖尖的小脸白得透明,眼下青紫一片,眉心微皱,显是愁容。而塌前案几上堆了一沓厚厚地账册,被一方帕子掩盖了半边。

    案几上吉祥如意红漆镂花食盒的盖子被揭开,可蓝湘一看,见里头的点心燕窝却是原封不动。

    蓝湘取了一个小杌子来,围坐在塌前,给苏妙真捶着腿,劝道:“姑娘这几日忙着看账册,也该歇歇吃吃东西了,等太太忙完这一阵发现姑娘操劳成这样子,定是不饶咱们的。”蓝湘又道:“铺子上的事有这么许多么,镇日看账,也没见姑娘看完。”

    苏妙真被她惊动,睁开了眼,叹口气允了。她这五日万事不做,书本女工礼仪等事一概不管,趁着王氏日日回娘家为长侄媳妇生育之事筹备打点的空儿,而昼夜不停地核算这些带回来的副本抄册。

    连问蓝湘道:“刚理出个眉目来,也不能松。娘是不是还在外祖府上没回来?我扑了粉,还看得出没睡好的样子么?对了,凤儿可送回去了?”

    蓝湘道:“太太掌灯时分才回得来呢,这几日怎得看不出,人已经让绿意差门上伺候的雇车送回去了。”又道:“奴婢传点饭食过来,姑娘好歹用一些吧。”

    苏妙真点点头,蓝湘忙叠声喊人往厨房上传饭来,不半日,侍琴侍画侍书侍棋四人启帘进来。

    侍琴侍画各抱着一装汤饭的捧盒,侍书调放桌子,侍棋铺开茶盏碗筷,蓝湘扶着苏妙真坐下,用干净手巾裹了牙著递到苏妙真手里,又给布菜添汤。

    苏妙真心内正琢磨着那些抄册的事,蓝湘夹一筷子,她便吃一筷子,蓝湘几人瞅着她心思重重,便费尽法子变着逗她发笑。

    苏妙真刚用完午饭,洗手要茶,廊下走来几个婆子,其中一人隔着窗子问苏妙真道:“五姑娘,我们姑娘请您过府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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