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已然走远。宁祯扬将手中折扇一合,望一眼傅、赵二人,开口淡淡道:“咱们也回吧。”
原来,他三人见苏问弦久不归席,便从南廊过来寻人。恰遇见苏问弦与那女子立在一处说话,赵越北当即立住脚步,但不离开,宁傅二人因他并未出言相赶,更因透过海棠树其实只能看见那女子的背影,便也立柱脚步听了半日。
三人顺着南廊往回走,傅云天仍不住扭身往北边看。一路戏子婆妇都慌张张行礼避让,南廊上悬挂的灯笼不多,比起亮堂的院中与北正堂,要多几分黯淡阴沉。
傅云天一掌拍在赵越北肩头:“鹰飞,得亏我把你拉住,咱们听完了那苏五姑娘后来的话,不然只听半截,你定是心意难平,深恨月老不公,给你安排个蠢笨张狂的正头娘子了……”
宁祯扬扫了赵越北一眼,见面色舒缓,似在回忆什么,倒和初听见那首打油诗时的震惊尴尬完全不同,唇边反有几分笑意。便用扇子重重一敲手心,大步走在他二人身前,自先回席。
“他估计和咱们想的不同,还是有些看不顺眼苏家姑娘……”傅云天瞅见宁祯扬已然走至不远处的西敞厅,哈哈一笑:“当日在伯府为了那毛球一事,还有后来元宵……”傅云天一顿,心中想道,苏家姑娘在元宵夜出门看热闹的事还是不提为好,免得赵越北知道了心里膈应。
“毛球?”赵越北面上诧异。
傅云天见状,便把那毛球的事儿讲过,只字不提元宵冶游之事,傅云天边说边打量赵越北神色。
赵越北面上先是沉思,后浮出些赞赏,等傅云天讲完,已有钦敬之情。“的确是个能容人的……”
“世子有文人风范,和咱们武将家出身的不同,想来十分看不上那首打油诗,自然也看不上苏家姑娘……”赵越北笑道:“其实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也不指望苏姑娘多么通会诗书,只要人伶俐善良便好……起先那首打油诗一出来,我的确有些不可置信,但也不到厌恶不屑的地步,只是奇怪她不像家母口中的那位才貌双全的苏家姑娘……”
“后听得她那首新诗,方知此女未必无才——毕竟把那首海棠诗品评鉴赏得十分精当——退一步讲,纵她无咏絮之才,那等不弄虚作假以换名利的骨气心性儿,也够让人钦敬……世子却是小看她了……”
赵越北微笑着道,“若换小弟得了本旧时孤本,上记兵法战阵,说不得也要谎报自己所出,博个好名声……确实要多谢傅兄将我拉住,否则我就以偏概全,误会了苏姑娘……”
傅云天哈哈一笑,大力在他肩上又是一拍:“换谁都会动动心……兄弟我也是好奇,究竟是本什么样的诗稿,有这样好的诗作来,让人一听都拔不动腿了。”暗想:若跟赵越北说,他是觉得那苏姑娘声音娇甜,才多拉着他听了会儿墙角,赵越北心里一定不会舒服。
傅云天又摇摇头,不知为何想起来许莲子。两次在乐水榭相会,许莲子总是哭哭啼啼……不由叹口气道:“难怪我妹子绛仙亲近她。问弦更快把这妹妹宠上天去,甚至带她到处冶……”傅云天顿了顿,不欲让赵越北生出疑心,含糊道,“的确是个有趣可喜的人。”
恰逢戏台上小旦“啊”的一声,一甩水袖,唱起《投江》最后一段,“如今是断了柔肠,灭了心灯,碎了瑶琴,绝了知音……”
赵越北步伐微滞:“元宵棋盘街走水……我和陈宣原是见过……”赵越北猛地回神,但觉失言。
赵越北瞥眼一望,见身边的傅云天只顾着听戏,即刻心中一定。
不一时,他二人也回到西敞厅。赵越北并不归席,在廊下负手站立,抬眼,视线穿过院中空地,望向对面游廊。只见苏问弦兄妹二人已然到了北正堂的槛外。
那曾被他与陈宣错认成苏问弦内宠爱妾的美貌女子背对庭院,正盈盈福身下去,向苏问弦拜别。苏问弦伸手扶住她,低声说了什么,让她轻摇纨扇,掩面一笑。随即款款提裙,背影消失在正堂里面。
棋盘街的涛涛烈焰仍历历在目,乾元帝的嘉许称赞亦犹在耳边……赵越北微一握拳:元宵那夜,她非有意相助,只是为她哥哥苏问弦及棋盘街上的百姓商户做打算,可到底是一场恩惠,提点了他与陈宣,让他二人在乾元帝面前得了好处,遂有后来的伴驾南苑,进而取悦圣心。
陈宣上月离京,说离京前曾隔屏风,敬过苏问弦爱妾连娘三大碗绍兴烧酒……然而陈宣却不知,他们都谢错了恩人。
夜风卷起院中的海棠花瓣,飞至半空,复又纷纷扬扬落下。镇远侯府的戏子在四角雀替朱金木雕戏台上一甩水袖。凄凄婉婉地唱道:“千休万休今全休,无垠江波寄此身……”
赵越北闭目聆听,微微一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那边苏妙真回了正堂,诸位姑娘的诗作都已作出,正誊录着,而各府诰命们则聚在一起等侯,热热闹闹地说笑。
傅绛仙一见她来,喜得慌忙把她拉到堂内角落站着,悄声道:“你从哪儿寻来的那首海棠诗,写得那般好,不是别人用过的吧。”苏妙真笑道:“放心,要用这诗作的人还没出生呢……”见傅绛仙一头雾水,她笑道,“别管哪儿来的,总之助你得个前三是绝无问题,头名也未可知……你可得把我批注的鉴赏言辞仔细记着,免得有人问你,你却露馅!”
傅绛仙但只点头。二人说着,堂上平夫人招手笑道:“真姐儿可算来了,过来。”苏妙真挤出一个笑容,嘱咐傅绛仙几句,便急急上前。平夫人拉着她手,对诸位诰命笑道:“就咱们真姐儿没作诗,可得陪着你婶婶们一起品评一番,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平婶婶第一个不饶你。”
苏妙真暗暗抹把冷汗,心道:好在只是品评鉴赏,却是她的拿手绝活。立即应道:“我不会作诗,可点评点评还是做得来的,婶婶只管让我看吧,保准不偏不倚,评阅得公公道道,让大家都心服口服。”
“只是一头,众位姐姐妹妹都是有才的,马上读了她们的大作,婶婶们定是喜欢的——以后跟别人提起这晚的雅事儿,却别说就真真一人不写诗,是个傻的,只说真真病了,才没跟着凑趣……那我就铭感五内,非常感激各位婶婶给我脸面了。”
说着,苏妙真就扭着帕子,抿着唇望向堂上诸位诰命,卖乖地大大笑了。心道:这一招她是百用百灵,历来都能把长辈们哄得欢欢喜喜,想来也能热热气氛。
果然,诸位诰命一听,当即哄堂大笑起来,擦眼泪得擦眼泪,抚胸口的抚胸口,全乐作一团。乐好半日,丫鬟们送来誊稿,苏妙真忙转身接了,抱在怀中。
傅夫人爱怜地搂着她笑:“我的儿,怎有你这么讨人喜欢的丫头……得!干娘给你个保证,绝不说就你交了白卷……”一时众人都来凑趣,堂下的各府姑娘们也都帮腔。
苏妙真便站在诸诰命身前,一一品评起这些海棠诗来。先看了赵盼藕,苏妙茹的诗作,其实写得一般,但苏妙真仍尽力夸了几句,说得天花乱坠,瞧见赵夫人与卫氏面带笑容,方又点评苏妙娣的。
苏妙娣的这首诗写得中规中矩,苏妙真望去一眼,见苏妙娣娴静端淑地一笑,心知自己姐姐只是不想出风头……也不多说,便看向后几首,依次却是柳娉娉,文婉玉,平越霞和傅绛仙的诗稿。
苏妙真先念柳娉娉的,乃是:
“蜀地移来枝上锦,芍药争妍欲相逼。
憔悴困居山寺冷,肠断可有人相知。”
苏妙真念着念着,心中生疑,望去柳娉娉一眼,见她面有哀怨,低着脸望向槛外,并不看来。
苏妙真捏住诗稿,顿了顿,方笑道:“这首语调虽沉抑,可‘枝上锦’一词却新鲜别致……”慢慢又说几句好话,眼睛却盯着柳娉娉不移开。心道:这“芍药争妍欲相逼”一词,却是在隐射她要和柳娉娉争宠不成么。
摇摇头,暗暗道:“这柳娉娉心思太重了,人似也急躁起来,她肯定以为我不知道赵越北与她的私情,便自比海棠,又因我用芍药物件,把我比作争宠的‘芍药’,这样的急躁显白,只为抒发胸臆,却不怕被我发现么?是了,她以为我不作诗,便读不懂诗,却不知前世课本里,自己不晓得学了多少鉴赏的门道儿……”
凝神想了想,瞥眼瞧见赵夫人面色微沉。赵夫人笑道:“我侄女娉娉这首倒也一般,竟不用多看了,咱们往下评吧。”
赵夫人一伸手,便把苏妙真手中的诗稿抽走,笑着折起来,头也不回地递给身边伺候的丫鬟们。
苏妙真暗暗一叹。又往文婉玉平越霞的诗作上看:
“银烛高映胭脂浓,雪蕊轻开娇烟红。
繁花幽妍为人爱,痴儿喧喧赞芳容。
怎奈造化素无端,知音不曾枝前逢。
不语默默凭栏倚,东风送罢却西风。”
苏妙真一时看了,立时失笑出声,堂下苏妙娣听得这诗,也噗嗤一笑。几位诰命正在品味间,见她姐妹二人突笑,忙问:“怎得了,可是写得不好?”
苏妙真指着文婉玉,扭头看向诸诰命道:“各位婶婶,婉玉姐姐这诗其实写得好呢,遣词造句都十分讲究,让人读来,只觉口齿生香。可依我说,不但不能赞她,咱们还得骂她罚她。”
一时众人都不解了,傅绛仙奔上来,抢过这诗作,又朗声读了一遍,狐疑道:“有什么问题么。”她念完,文、许二位文官诰命也都反应过来,抚掌大笑:“该罚该罚。”
傅夫人平夫人等人却忙问究竟,苏妙真才忍笑指着诗稿道:“这首句说得就是咱们现在开了筵席,打起灯笼,月下赏海棠……可次联却说咱们虽赞海棠美,却不是海棠的知音,只是爱它容色的‘痴儿’,可不是骂咱们了……”
众人都恍然大悟起来,都道“该罚该罚,这丫头把咱们都骂进来了”。
傅夫人赵夫人顾夫人等诰命笑得不行,忙让拉文婉玉上来:“把玉姐儿拉上来,我这个痴人好掐她小脸儿解解气……”
一时闹做一团,文婉玉面上带笑,躲来躲去,口中只道“不过写着玩儿,各位婶婶可别见怪”……
“就是,还认真不成,我就不准你们罚她……”王氏忙护住文婉玉,不许人戳她脑门打她手心,一时间堂内欢笑四起,很闹了一阵。
苏妙真笑道:“这四怡堂前来赏花的人都不是知音,我就不信,难道世子也不是知音么?”
话一说完,苏妙真立刻想自扇嘴巴,她竟然忘了这里礼教森严,不可随便拿女儿家的亲事来说笑,倒是唐突了文婉玉……
慌忙咳了几声,好在众位诰命都在论该不该罚文婉玉,便没人注意。等小半会儿,众人安静下来,苏妙真清清嗓子,才念下一首,是平越霞的,苏妙真甫扫一眼,先吃一惊,暗暗叫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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