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魏国公府来了三拨人送催妆礼,绕城半周,一路吹吹打打,端得热闹。初三,轮到成山伯府使下人前往铺房,又是一日的忙碌。待到五月初四行亲迎礼,伯府早披红挂彩起来,卯时一过,小厮们便开大门,喜气洋洋地伺候着往来宾客亲友,朱红兽头大门前车水马龙,陆续涌来观礼的不计其数。
苏妙真早早起身,随口吃了些东西便一路走进苏妙娣院子,见院内丫鬟们都喜笑盈腮,往来不绝,因忙碌,廊檐门首的灯笼还没全部熄灭,晨光渐佳,倒显得那些晃荡的灯笼有些滑稽。
苏妙真掀帘进房,见春杏捧着翟冠,春兰捧着缀金玉披帛,都穿了一身喜庆红衫子伺候着。其他的丫鬟们或捧铜盆、或拿手巾、或启妆匣,与梳妆婆子们一起把苏妙娣密密实实地围了起来。
一发福婆子正用细细的红线为苏妙娣开脸,苏妙娣看见她来,立时要起身,被另一梳妆婆子死死按住,口内连声说不可乱动。
苏妙真见了,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哭出来,尽力挤了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挤到苏妙娣身边,在描金首饰檀香木匣中挑出一犀角木梳,嘻嘻笑道:“姐,我来给你梳头发,你可别嫌我手重。”
苏妙娣平日常作朴素打扮,更从不与人高声说话,让人往往忽略掉她也是个极少有的端丽美人。此刻她换上真红褙子、对襟大袖衫和长可曳地的大红遍地金罗裙,一身火红,映得苏妙娣双颊如霞,格外赏心悦目。
苏妙真见她如此秀丽清妍,顿感自豪,露齿一笑。探手在苏妙娣额头上一摸,有些遗憾:
今儿大喜的日子,苏妙娣额上伤疤没全好,却是美玉微瑕了。
王氏一从妙峰山回来,就使人递话到魏国公府,能不能延期两个月,等苏妙娣面容好全再嫁,可魏国公不久后就要外出公干,怕错过嫡长子的婚礼,便不答允。魏国公府催得急,王氏夫妇无法,只能答应一定按期送嫁。
苏妙真一壁叹气,一壁扭头吩咐开脸婆子在苏妙娣额上多用些珍珠粉,听那婆子连连称是后,她方又看向春杏春兰。
春兰春杏生得都不错,两人都要陪嫁到魏国公府去。苏妙真寻思着她二人日后多半要做侍妾通房,语气便先柔和三分,笑着嘱咐道:“吴王府送来的舒痕膏可得每日盯着我姐姐用。”想了想,又道:“我姐姐是个嘴闷的,若被姑爷欺负了,她自然不会回来抱怨,可你们做陪嫁丫头的却得经心点儿,若有什么赶紧回来禀告爹娘和我,我们给姐姐撑腰去。”
春兰春杏二人一听吩咐,都来掩嘴直笑。春兰笑道:“五姑娘这话说得倒是小瞧了咱,若姑爷欺负了姑娘,我们第一个捋袖子不依的。”
春杏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扇了春兰一个耳刮子:“怪小油嘴儿,胡说什么呢,咱们姑娘这样的品貌,姑爷见了只有喜欢的,怎么会欺负姑娘,你这是在咒人么。”
春杏这话一出口,房内的丫鬟婆子们都齐声笑了,苏妙真更是喜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这话有理,有理,我姐姐这样天仙下凡的人物,谅他不敢不好生待着……”
正说得手舞足蹈,见苏妙娣噗嗤一笑,反手拍了拍她,嗔道:“你看看你,没出阁的大姑娘先替我操起心了,到底你是姐姐还是我是姐姐?”
苏妙真嘿嘿一笑,瞅着苏妙娣不说话,心道:要论起前世今生来,她可不比苏妙娣大一些,不过说也奇怪,苏妙娣年纪虽才十七,处事却有模有样,待人接物都比苏妙真强,对苏妙真更是极好,衣食住行无不照料。
别的不说,王氏没给苏妙真买来黄莺翠柳前,苏妙真的一概贴身物件都是苏妙娣亲手做的,王氏怕她辛苦不让做,苏妙娣反而不愿意,只说怕别人的针脚不够精细,让苏妙真用了身上不舒坦。
王氏没法,这才仔细留意着买来两个丫鬟,便是黄莺翠柳。因她们二人针线活计做得细致舒适,苏妙娣查过后,渐渐得便也不费力了。但平日苏妙真若多看几眼她身边的荷包、扇套、香囊等活计,苏妙娣也都会偷偷记下,再新作送给她。
还有应付江南那些大家闺秀时,苏妙娣胸有锦绣,却因苏妙真不会作诗,她便不愿出风头,以至于把苏妙真衬托得愚笨不堪。于是,每逢各府姑娘相邀作诗,苏妙娣总是敷衍交差,往往是苏妙真排最末名次,苏妙娣排倒数二三名次。
若非她在苏妙娣房里翻出那些诗稿来,她与王氏夫妇都还不晓得苏妙娣的种种苦心呐。而王氏苏观河再三不许她自谦自抑,苏妙娣怕在江南各府姑娘的印象中,也还只是个庸人,再不知道她的好处了。
……
苏妙真发呆半晌,突听院外嘈杂不已,仔细侧耳一听,原来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鼎沸嚣嚣的说笑声。
“各府亲眷都来贺喜了。”
虽是喜事,苏妙真却有些想哭,转身一看,见苏妙娣忧心忡忡地蹙着眉,正从镜中望着她,也是个要垂泪的模样。
因怕勾得苏妙娣哭起来不好上妆,苏妙真忙擦眼角,道:“姐,我去明心堂招呼客人了,你好好梳妆打扮,下午送嫁前我再来看你。”说着,便走出房门,还没走几步,打眼遇见王氏带着一干婆子丫鬟前来打点送嫁。
王氏迎面见得她来,把人在院口拦住,望着她欲言又止了小半日,方低声嘱咐道:“今儿人多,你若是不想应酬,就先回房休息,要吃什么,让绿意蓝湘去小厨房里取,自己独着吃罢,倒不用往明心堂去见那些姑娘小姐们了。”
苏妙真微微一怔。王氏身后的丫鬟婆子们都有些不自在,眼神乱飞乱瞟,就是不敢看她,心中已然有几分明白——昨儿各府来添妆时,就有人若有若无地打量她,眼里满是探究,面上则又是鄙夷,又是好奇。
就连一贯宽和不理内事的苏观河,也无端端地,在吃晚饭时骂了一个递送碗筷的丫鬟,又罚了一个管家媳妇子。但一到她面前,大家又都是一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跌了的态度,连声重话都不敢说。
——想来京里已经有了关于那晚大觉寺的闲话。
当夜傅夫人对各府诰命是这么说得:“我干女儿真姐儿是个善心的,她先前在扬州,见识过学政宋家的长媳难产而死,便留了心,生怕周姨娘也身遭不测,进而母子不保,反误了伯府子嗣——便偷偷读了些医书,想着若有万一,她能帮着打点些。她这是尊重庶母,怜爱未出生的幼弟,到底是一番好心,但仍怕各府下人传着传着变了味儿,还望各位夫人都约束今夜进了朝阳院的下人,不要乱出去说话,误了我们真姐儿的名声……”
各府诰命当然都答应得诚恳,都说一定会拘束下人闭好牙关。可是那夜里各府的丫鬟婆子往来乱成一套,哪里一一管得着,难免有爱嚼舌根的人乱说话。纵她没听到任何风声,也猜得到,外面怕是早传得不成样子,所以王氏现在才会不让她去明心堂见各府的姑娘。
说实在的,她心里着实不在乎这件事。因她琢磨着,不就是名声差了点么,反正她的婚事已经定给赵家,又是在贤妃贵妃面前许下的,除非赵家想要贵妃或皇后的侄女,否则赵家就不得不把她娶过门。
而且赵越北若因这事不给她好脸色,不亲近她,那反而还好极了——到底从头至尾,她打的主意都是能不同房,就不同房。
然而王氏等人不知道她的想法,不过就算知道了,想来也不能理解。苏妙真微微一叹:点头撒娇道:“好得很呐,我起得早,刚好想去睡个回笼觉呢。”
王氏安心一笑,摸了摸她的脸颊,便匆匆进房。苏妙真在院口听见王氏的指挥使唤声,心中渐定,招呼着绿意蓝湘,顺着花园小径往回走。
*
苏妙真轻轻摇着一柄紫竹缂丝芍药花开纨扇,慢慢走着,但见花园里一路榴花照眼,朵朵如霞,又燃燃似焰,夏风一吹,枝头朱色纷纷而落,擦着苏妙真的石榴红织金对襟衫子飞过,洋洋洒洒,倒分不出哪些是真花,哪些是绣花。
苏妙真攀折两枝在手,自觉来了诗兴,略想了读过的诗作来卖弄风雅。但对着手里的紫竹缂丝芍药花开团扇,偏只想起一句,便念道:“花中此物似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念完后,又有些伤感:“这么好的花,姐姐却赏不得了。”
绿意正怕她为了王氏的吩咐而多心,忙“哎呦”两声,笑道:“上月姑娘还说爱看芍药花,想趁着三少爷不在,偷偷溜进明善堂去折几枝,现在这会儿又贬起芍药了……”
明善堂后院落了一芍药台,苏妙真立夏那日陪祭时瞧过,心里就惦记着哪日专门去赏花。谁知四月的下半旬诸事繁杂,她竟没抽出空来。
苏妙真笑道:“现在哥哥那儿的芍药怕也谢了,要偷也只能等明年了。”
绿意见自己姑娘笑起来,似没把方才的的事放心上,她悄悄和蓝湘互换了眼色,笑道:“其实倒也没谢完,我听称心说,那后院因掩映着山石,又引了泉水,就凉爽遮阴,芍药还没谢完呢,要不,这会儿咱们去瞧瞧。”苏妙真闻言一喜,拉着绿意蓝湘就往明善堂去。
因近日苏妙娣大喜,各处人手都被调配出去,明善堂只留了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跟着往后院,开了墙上小门,笑道:“姑娘尽赏吧,今有男客,我们少爷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纵回来了,少爷和姑娘这样好的兄妹情,也不带生气的。”苏妙真抿唇一笑,摇摇扇子,没待说话,蓝湘先赏了这小丫头几钱碎银,那小丫头更欢喜,把墙上小门虚虚掩着,一溜地出去。
一楹大的芍药台小虽小,却雕栏玉砌,遮阴蔽日,一进便觉凉爽。芍药台的南面是芍药花圃,里头花草妍芳。苏妙真看了半日,见临阶正对着芍药花丛的凭栏处,置放了一条长可容人卧酣的藤椅,上面铺设了凉簟。
苏妙真走过去,见藤椅旁还安放了一小凉墩,凉墩上面搁了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与一个点犀酒盉——想来苏问弦也常来此处饮酒赏花的。
苏妙真便坐下,眼也不错地四处看芍药,果见朵朵娇红,瓣瓣粉黄,开得正盛。风一吹,阶下花圃里的芍药花瓣便随风飘洒,落进绕着东墙汩汩流动的小溪,浮在水面,便荡出明善堂。
进了五月,暑热就有些难捱,日蒸炎炎,。
绿意用手扇着风,只笑道:“不若在这儿摆饭,倒清净凉快,姑娘要是愿意,我去和翠儿说一声,便去传饭。”
蓝湘亦附和笑道:“进五月家家都该插菖蒲艾叶,咱们家因着二姑娘要出嫁,一直没备办端午,要不你再带点儿菖蒲酒雄黄酒过来,让姑娘在这儿吃几口,全当点个景儿了。”
苏问弦这会儿确回不来,她纵鸠占鹊巢小半日,想来倒无妨。
苏妙真点头答应:“我就在这儿,保准不乱走,你们倒也不必急,反正离午正还很有一会儿呢。”顿了顿,笑道:“我是个一杯倒,拿一钟菖蒲酒就够了,可别多取……蓝湘,你再去瞧瞧那个会弹琵琶的小伎在不在,若在,让她过来,若她往前头给各府诰命唱曲,你就等人出来再把她叫来,我觉得她唱的最有意思。”
绿意蓝湘笑着便从小门退出去了,只留苏妙真一人在内,苏妙真解了荷包,抽出五彩丝线,一壁打着明日要用的辟邪端午索,一壁优哉游哉地欣赏这里的美景,打不一会儿,她因起得早,犯了困,便卧在藤椅上,摇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却说那头,苏问弦在前堂应酬各府男客,突地苏安过来附耳说:“打听着了,赵夫人特地带了她侄女来,是想和太太商量着提前给赵公子纳妾。”
苏问弦瞥眼瞧见赵越北不发一言,始终在闷不吭声的喝酒,似有不愉烦闷。他告罪起身,傅云天第一个不依,苏问弦急着要走,便让拿来黄杨木套杯连饮九数,方能离席,大步往明善堂走。
“于二家的说,赵夫人要让赵越北先娶的是位柳姑娘。那柳姑娘母亲重病在身,前几日厥过去了,临醒过来,大夫说未必能撑过明年。”
侯在竹林口的称心压低声音,四下张望,见往来都是捧盒端盘的小丫头们,便又道:“柳夫人再三求赵夫人照顾柳姑娘,最好能把人抬进赵府做个拿官府文书的贵妾,因柳姑娘也快十七了,赵夫人怕纳妾的事儿一拖,那柳夫人一命呜呼,却得守丧三年,把柳姑娘拖大了,故拉着咱们太太在上房提了出来。”
苏安觑见苏问弦面上波澜不惊,辨不出喜怒,忙往地上“呸”一声,“什么狗屁赵府,这么明摆着欺负我们伯府了,哪有不娶妻先纳妾的道理,不消说,咱们太太肯定是立即拒绝,还得指着赵家大骂几句。”
苏问弦唇边竟浮出些笑意:“母亲绝不会现在就拒绝,怕是说要考虑几天吧。”
苏安称心俱是惊异,两人琢磨不出来苏问弦的心情。称心小心翼翼道,“少爷料得不错,于二家嬷嬷也说——太太当时没生气,只说要考虑几天。”
“还有,刚刚翠儿来说,五姑娘在咱们后院的芍药台里要赏花用饭呢,少爷现在要去见见五姑娘么?”
苏安悄悄和称心互看一眼,见苏问弦顿住脚步,目光越过竹林,望向后院,半晌,听他吩咐道:“你们不必跟来了。”
他缓步进到明善堂,低沉下嗓音,有些让人听不出来的意味,“我有话要和真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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