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间里只有傅夫人文夫人与苏妙真三人,蓝湘被指派出去开箱拿衣裙,绿意则看着眼色便自请沏茶,白釉事事如意缠枝莲八方烛台上的蜡芯“噼里啪啦”连爆几声,窗上的人影也随之颤了几颤。
绿意悄无声息地进到梢间,在塌几上放下茶盏。蓝湘也捧了衣裙进来,她二人脸上全是担忧。
傅夫人在房里来回打转,文夫人更是唉声叹气,把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方对傅夫人道:“今夜的事可得跟各府诰命知会一声,半句也不能传出去。”
傅夫人在厢房焦急地转来转去,闻言猛地一转身,苦笑:“那是自然,平家顾家那边我和玉娘都会打个招呼……”她长长叹口气,望向苏妙真道:“真姐儿,你一个姑娘家,哪里晓得的什么血山崩,又哪里晓得这么些接生手段?”
朝阳院传来一声声尖锐刺耳而又撕心裂肺的惨叫,在黑夜中格外可怖。苏妙真望过去,只见窗外漆黑一片,院中悬挂的灯笼闪着幽幽的光。
妇人生产,原是过鬼门关,她前世就见过厉害,更不要说在这科技落后,封建迷信的古代……苏妙真哑声道:“我只是,只是读过几本医书,干娘,我并不是有什么不规矩。”
傅夫人苦笑道:“干娘当然晓得你的秉性!但那几家诰命却不知道!你不该在她们面前操办周氏的接生之事,这不该是你一个女儿家懂得的!若传扬出去,轻点儿的诟病你一个女儿家不精研针线女红,却钻研旁门左道;重点儿的却要从此事疑心你的贞洁本分!真姐儿,你说你何苦帮那个周姨娘,她不过一个妾,肚子里的也只是庶子,还值得你把名声赔进去?!”
苏妙真沉默半晌。这里的女儿家,最要紧的是贞顺。这地方稳婆的地位极其低下,纵是个生过孩子的妇道人家,也未必懂得稳婆行当里的门道,更不必说她一个黄花闺女。而妇人孕产和男女欢爱有所勾连,更涉及了妇人的隐私部位。她懂这些,怕在别人眼里,已然是犯了一个“贞”字。
但她今夜实在是急昏了头。且她来这里不过七年,面上装得再像个贞静安分的大家闺秀,一临事急起来,第一反应仍是按着前世的做法来。到底她的前世足足活了二十四年,在这里却不过七载。更何况这七载虽是学着女戒女训,但不过是为了应付外人,从未把那些三从四德记在心底,更从未把那些忌讳放在心上……
苏妙真哑声道:“周氏若只是自己跌倒,我当然撒手不管,干娘,我不喜欢周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巴不得那孩子早早没了……”
妇人生产的嚎叫声似低了下去,断断续续,随着窗外被夜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笼一下一下起伏。
傅夫人听得她竟连“巴不得那孩子早早没了”的话都能说出口,顿时一愣,刚想训斥她如何能这样口无遮拦,却见这干女儿突地仰头,很是倔强地抿着唇。只听她道:“可今夜朝阳院秋千架下再周氏身边的,还有我姐姐。周姨娘人也不傻,一明白自己摔下来,立时大声质问是不是我姐姐妙娣害了她,她就是故意张扬,让丫鬟们听见,这样为了洗清我姐姐妙娣的嫌疑,我娘必须尽心尽力救治她和她腹中孩儿。”
傅夫人闻言一惊,喃喃道:“原来如此……”
“可即便我知道她在算计,我也不能不尽力救他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那稳婆来自乡野,未必可靠,若她母子有万一,我姐姐却要担个‘谋害庶母庶弟’的罪名,她即将出阁,若被魏国公府知道了,进门便先失了尊重,那我姐姐怎么办?”
傅夫人听见文夫人叹口气,两人相视一眼,已知对方心思——她们姊妹感情太好,好到苏妙真宁可拿自己的名声去冒险。
傅夫人沉默半晌,方道:“干娘明白你们姐妹感情深。可真姐儿,……赵越北那孩子脾气再好,怕也容不得此事,你未进门,却先失了他的心……”
苏妙真但不回答,攒紧衣角:“还有我爹我祖母那边,该如何交代,我娘,我娘又会怎样?”
苏观河膝下子嗣单薄,若晓得周姨娘腹中胎儿未能保住,更与即将出阁的苏妙娣似有关联,说不得也会对王氏起疑心。纵然王氏与他鹣鲽情深,可这里子嗣为重,苏母那关绝难过去。苏观河待王氏未必能一如既往。王氏经年未有所出,已然惹人诟病,而因二房妾室也从未有人生育,她便更有妒忌之名……
妇人生产的嚎叫声与稳婆大夫的鼓劲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声声从正房传来,穿透厢房的窗槅,
打破大觉寺上空的黑沉,凄厉渗人。
苏妙真伸手端起茶盏,揭盖抹了一抹,白雾徐徐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傅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干女儿,只见她面上极为疲惫,听她轻轻道:“走一步,看一步,我想各府夫人概是会保密的,纵然不能,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我和姐姐她们究竟不同……”她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名声于我,不过是个障眼法,有与没有,并无大的区别,至于夫君的宠爱上心,我更不指望。”
傅夫人双眼死死地盯住苏妙真,但疑心自己听错要追问,突见苏妙真一振精神,扭头拉住绿意蓝湘,低声吩咐道:“秋千断的太蹊跷,你们去把秋千画板和绳索收拾起来……”
*
妙峰山主峰峭拔参天,远远望去,形如莲花,阳光照耀其上,折射出一层金黄来。成山伯府的马车在山脚下拐了弯,急急打道回府,只有一顶大轿缓缓抬着,轿夫极为精心仔细,不见丝毫晃动,而轿外更围了十余人的婆妇相扶着。这并未引起路边平民百姓的围观,因四月将近,来自千里百里之外的香客们都起了返程,只顾赶路。
那轿子悄无声息地抬进成山伯府,周姨娘的和那未足月男婴极为幸运地活了下来,伯府并没有大肆庆祝,因数日后便是伯府二姑娘与魏国公府嫡长孙的婚礼。
四月二十八,辰时初刻,天光破晓,东城赵府送走几个名医,西厢房丫鬟们捧着药碗拂尘进进出出。
柳娉娉伺候着母亲柳夫人用过药,又忙递手帕过去擦嘴、柳夫人气喘吁吁地躺回床上,紧抓着柳娉娉的手,赶走了下人,连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柳娉娉咬住唇:“岂能有假,那苏妙真的确进了产房!”
柳夫人喘声一笑:“她犯下这样大的忌讳,你舅母心里一定不自在,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先娶你进门的事提出来。”
柳娉娉睁眼惊诧:“娘,没有正妻还没进门,反让妾室,妾室先进门的?女儿觉得,不如把这事大肆张扬,看看能不能把赵苏两家的婚事搅浑,那样说不得我就能当越北哥的正妻了……”柳娉娉心里存了事,连在妙峰山进香都十分敷衍,来回路上不住心道:她苏妙真擅闯产房为一个姨娘接生,这样的事张扬出去,一定名声尽毁,她岂不就不用屈居妾室?
“蠢货!”柳夫人眼一睁,指着柳娉娉骂道:“你就是这样想的?你以为没了她,你就能当赵越北的正室?你也不看看,咱们家沦落到什么样子,你可般配的他了?”
柳娉娉被说得脸一白,死死咬住唇,她没哭出声,哽咽道:“可眼下越北哥喜欢我,经过这事,舅母定然没之前那么中意她了,女儿怎么就配不上了?”
柳夫人冷笑了几声,道:“你以为有了这事,你舅母就会放弃这门婚事?她需要的是一个能挡开贵妃皇后侄女们的贵女来嫁进门,你这样的身份,当不了赵府的正妻。你舅母就是再膈应这事儿,若没有身份与苏妙真相当的女子,她不会退婚,只会捏了鼻子把人娶进来……”
柳娉娉颤声道:“那我岂不还是只能做妾,女儿,女儿不想做妾……”
柳夫人见她面上不甘,伸手轻轻抚着柳娉娉的脸颊,涩声道:“我的儿,我如何不知这做妾是委屈了你这样的人物。可你爹死得早,又是被罢官抑郁而亡,正经高门哪有肯娶你做正妻的?若把你嫁给平民富户,倒是能当正头娘子,可你甘愿么?”
柳娉娉迷茫地抖了抖嘴唇,说不出话来。柳夫人沉声道:“你这是不甘愿了。且别说你,就是你娘我,也不甘愿!若把你嫁给一普通人家,我们柳家要多少年才能再度起复?!还不若你嫁了越北,日后能提携柳家。且越北和你情深义重,他自然是认柳家人做岳家的——”
柳娉娉流泪打断:“女儿从没听说有认妾室娘家做岳家的,更没听说有先把妾室抬进门的,越北哥再中意我,也未必会明晃晃地打成山伯府的脸……”
柳夫人冷笑一声,让她坐近,压低声与她细细分解。“若放在之前,他就是愿意替你做脸面,伯府那边也过不去。但苏家闺女既然出了这事,只要咱们再张扬出去,那苏妙真的名声一败,伯府只有心虚愧疚的!任凭你舅母提什么条件,只要不退婚,那边……”柳夫人靠着引枕艰难地喘了口气,复冷笑道:“那边定然是一切好说!到时候你虽是妾,却先嫁进来,理家的权自然也在理手上,等她进门,这府里早被你治得上上下下铁桶一般,伯府既已理亏,自然不会轻易惹赵家不快,你还有什么可忧心的!罢了,就这么定了,等你舅母晚上过来,我就把这事跟她提一提。”
说着说着,因过于激动,柳夫人胸口不住起伏,柳娉娉忙上前服侍着喝一口水。二人又议论一回,因见柳夫人精力不济,她劝着服侍柳夫人吃药睡下,方复坐在塌下的矮杌子上,怔怔地坐了半日。
她不上十岁就寄居赵府,自幼仰慕赵越北这个表兄,以前柳娉娉总幻想着自己身披大红嫁衣,八抬大轿顺顺当当地嫁进赵府。可年岁越大,赵家权势越显赫,她越明白,她的身份配不上赵越北。苏妙真那样的人,才会是赵越北的正妻。
京中都传言,镇远侯府的傅绛仙难以相处,世家贵女们没有不受她的气的。可她冷眼瞧着,那傅绛仙对苏妙真,那叫一个言听计从,亲亲热热。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美貌女子,赵越北怎么会不动心。
昨夜她与赵越北见了一面。柳娉娉刻意提起苏妙真闯入产房指挥生产的事,就是为了看看赵越北会有什么反应。可让她如坠冰窖的是,赵越北不但一句也没指责那苏妙真,反而嘱咐她说:“这事我已知道了,伯府的姨娘突然早产,里面怕是有什么蹊跷,许是内宅阴私。”
柳娉娉抬眼看了,见他眉宇间有几分疲色。赵越北看着她叹了一回气,方又捏着眉心道:“你不要管 ,也千万别泄露出去,横竖当不知道。”他转身要走,却在廊下停了,低声道,“娉娉,那苏姑娘并不是个坏心眼儿的人……”
柳娉娉当时只是闷不做声地听了,口中应是。看着赵越北走远了,她方回房,伏在床上好一场哭:赵越北这还正经没把人娶过门,便替人考虑起来,拿她放在何处?
柳娉娉醒过神。她瞅着自己长长的指甲,扬声把丫鬟喊进来:“柳枝儿,你往二门上等着,舅母若回来,立时把人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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