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盼藕再度“哎呀”一声,“鹰飞是我哥的表字,京中赵家没多少亲友,少有人晓得,更别说你一个内宅女儿,从何得知——”她话不说完,敲了敲脑门,咬死了唇,只连连叹气,“这事儿弄得……”
众人俱都恍然大悟,面面相觑。既然赵家在京里的相熟亲友并不多,而知道赵越北表字的人屈指可数,那如今傅绛仙却一口断出赵越北的表字,想来总是在三清观听到了些什么……
柳娉娉慌乱至极,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魂飞魄散,她磕磕巴巴嚷了出来,“我和越北哥是,是两情相悦……可那秋千与我毫无关系,苏姑娘不要诬陷于我……”
“哟,这会儿承认了。”傅绛仙凤眼一提,声腔一开,骂得越发兴起,“你和那赵鹰飞在道门净地私会,当时就把我恶心得要去上禀诸位诰命,还是苏妙真把我死死拉住,只说这事一旦揭出,你便不好做人,轻则染病,重则丧身!我那时候不依不饶,她为了让我答应保密,还许诺替我做一件极为难的事儿,她这样的人,你这会儿也配说她嫉妒你?污蔑你?”
傅绛仙恨恨地呸了一声,“没廉耻的下贱货色,可知若不是她,你的丑事早满京飞了,死也没处死!”
柳娉娉浑身一颤,脑海一片空白,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苏妙真竟然,竟然替她遮掩了三清观的事?!
柳娉娉心乱如麻,见得苏妙真缓缓踱步,绕着她走了半圈,突地轻笑出声,袖出一卷文书,三张雪笺。“嗖”得一声,那卷文书被苏妙真扬手扔了出来,堪堪擦着柳娉娉的脸颊坠地,柳娉娉慌得避让,放眼一看,赫然是《顺律·婚姻》。
“说实在话,柳姑娘,哪怕你不认这秋千的事,单凭你私定终身,又是赵越北的姑表姊妹,就够我收拾你十回八回的了。”
“柳姑娘,大顺律例第一百零八条有言,‘若娶己之姑舅两姨姊妹者,虽无尊卑之分,尚有緦麻之服,杖八十并离异’……虽然民间习俗已久,风不能改,朝廷每每都是民不告,官不究。但真闹到衙门了,自然也要按律处置。”苏妙真微微剔眉,“柳姑娘,你若再嘴硬下去,把我给逼急了,惹烦了——日后我少不得往有司衙门处走一走,拆了你的如意姻缘,且偏等到你嫁进赵家,再去告官……”
她轻轻叹气,似极为惋惜,“那时节柳姑娘可早不是黄花闺女了,一被官府断做离异,可如何是好呢?”
“不止如此,我还有三清观的事捏在手心儿呢。绛仙的爹是镇远侯,那可是赵总督的顶头上司;而婉玉的爹却是礼部侍郎兼皇极殿大学士,最重风化礼仪……她俩与我是结拜过的金兰姐妹,又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柳姑娘以为,她们会不会替我出头,在她们父亲面前,好好说说你柳姑娘在三清观私会表兄,企图谋害于我的丑——事——么?”
“而京城更不比边关,言官对各大高官的内闱家事,可是看重的很,到时候,”苏妙真轻哼一声,“几道折子上去,妨碍了赵总督的仕途与你表哥的前程,他老人家定然震怒,到时候——柳姑娘以为,你还嫁的进去么?”
柳娉娉听得文傅二女俱是冷笑称是,脊梁骨窜起一阵寒意。
不错,苏妙真若告官,成山伯府当然给她撑腰,她哥哥听说又得圣眷,京中贵子少有人及,到时自然一告一个准,那时节自己已非云英之身,被休逐出去,却是万劫不复!
而纵然苏妙真不去上告,只消把三清观私会一事,让文傅两人告诉各自的父亲,舅舅一旦被礼部侍郎与上峰主官同时弹劾内闱不修,定然大怒,再不许越北哥娶自己。舅舅本来就不喜她,而舅母再疼自己,到了大事儿上,也只有听舅舅的。
柳娉娉冷汗涟涟,终究软倒在地,突地,她见苏妙真轻轻弯唇,换上一种言笑晏晏的态度来,
“再和柳姑娘说句实话吧,你若肯讲真话,让我对朝阳院那夜的事儿落个明白,有个实数儿,我不仅会把这两件事替你按下来,还会主动退婚——我和你已然结下仇怨,我不嫁过去,对你,百利而无一害,请柳姑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榭内众人闻言,俱是大惊失色,傅绛仙急得不行,上蹿下跳叫嚷“你疯了,退个什么婚给她挪地方么”,文婉玉更是险些跌足,连声喊道,“你竟打得这个主意,万万不可”。可苏妙真只是眼也不错地盯着柳娉娉,但不搭腔。
柳娉娉霎时瞪大眼睛,见得苏妙真目光澄澈,不由得咬紧牙关,“你当我是傻子么?苏妙真,你名声已败,若退婚,京城中可不会有比越北哥更好的人来娶你,就为了得到我一句真话,你肯退婚!”
她却见苏妙真摇头一笑,“赵家要先纳妾,对我这样的不尊重,我爹娘觉得,我纵嫁过去也没好日子过,倒不如一了百了退婚得了——我哥哥更早为我做了别的打算,只看我自己的主意如何……你瞧,这不是退婚书,又是什么?”
说着,苏妙真把先前那三张雪白笺纸翻转过来,弯腰送到柳娉娉眼前。那三张纸原是一正二副,纸上密密麻麻的小楷,写满了退婚情由。而右下角处龙飞凤舞地早有“苏观河”三个大字与一鲜红手印,只差赵家与中人的签字画押这退婚文书便生效了。
成山伯府居然如此狠的下心……柳娉娉心魂大震。委顿在地。她颤抖着嘴唇,只听得苏妙真柔声道,“不过外头诰命姑娘们怕还等着咱们回去呢,可不能久留,我这里数三个数,柳姑娘可要想好呢。”
“三……”
柳娉娉喘不过气来。她瞧见自己的眼泪不住地打在回文锦毯上,一滴一滴,印出一块块斑驳痕迹。她越想越是心惊胆战,更越发恼怒愤恨,她想不通事情为何会演变至此,更想不通赵盼藕为何帮这苏妙真,更想不通这苏妙真为何如此精明,她知道即便现在人证物证皆在,她也该咬死了不承认,可这苏妙真开出的价码如此诱人……
“二……”
柳娉娉五内俱焚,终究在这高门贵女喊出“一”字之前,奋力抬脸,哑声道,“是,都是我做的!去妙峰山的路上,我看到你打秋千,知你喜欢,便让奶娘在秋千上动了手脚,可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或你的性命,我只是想着,你是正妻,既有家世,也似有手腕,姿色更不逊于我……我却只有和越北哥的情分,日久天长,我未必能与你抗衡,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见得乐水榭内众人面上都带出鄙夷不屑来,柳娉娉只觉一股自从得知赵越北要与苏妙真定亲而生的邪火从心底窜出,她恨声道,“若非她一定要插*进我和越北哥之间,我何至于想要害她!苏妙真家世比我强,什么样的儿郎找不到,却还非要和我争越北哥,更要占去正妻的位置——妻妾妻妾,你们以为我不明白这里面的天堑之别?!”
柳娉娉只觉她的神志被那把邪火烧光殆尽,她猛地转头,看向沉默的苏妙真,双目赤红,
“但凡你是个貌寝憨傻的,谁耐烦和你纠缠,可你偏偏生得好,又能讨人欢心!越北哥分明没见过你,不知打哪听了什么,几次三番都说你好性儿,这脾气骄横的傅姑娘,更和你好得一个人似的,等他日你嫁入赵家,可还有我安身之所?!可还有我立足之地?!苏妙真,我岂能不防?!我焉敢不防?!”
柳娉娉笑泪俱发,“你既有容色,又有家世,所有人更都宠着你爱着你——明明你连首海棠诗都做不出来!凭什么老天爷如此不公,凭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占全,凭什么你生来就让人只有嫉妒的份儿!”
苏妙真依旧沉默,只是不发一言,似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柳娉娉见得如此,心内生火,越发恼恨,但她只吃吃一笑,“是,我现在是认了,可那又如何,别忘了,秋千的事虽是我干得,可我没逼着你进产房,更没教你如何给妇人接生,京中的人又不是傻子,纵然知道了秋千的事,你苏妙真的名声也无可挽回!”
“啧啧,苏姑娘,你知不知,京中无人不说这事蹊跷至极,都在疑心你的清白本分呢?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胆量退婚?而你若退婚,这京里还有什么样的好儿郎愿意娶你?娶你这个不贞不静的苏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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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窗上映着的树荫挡不住越发逼人的暑热,风过池塘的潺潺水声从榭外若有若无的穿过十锦门槅,流萤时啼,夏蝉间鸣,唯榭内——
寂静无声。
柳娉娉伏在地上喘了半日的气,待平复些,却见苏妙真不但没有勃然大怒,气苦气恼,反而慢慢地抚着手中檀香木八宝拉花苏州折扇,她望向榭外正出着神,从茜纱窗中透过的日影树荫照落在她脸上。
她的面容半明半暗。
似察觉到柳娉娉的目光,苏妙真轻轻一笑,“我婚事如何,却不劳姑娘挂记。”苏妙真顿了顿,她的声音疲乏无力,“不过——”
“赵公子的心全系在你身上,柳姑娘仍自怨自艾,自卑自恨,甚至疑心他会见美思迁辜负于你……柳姑娘,这样便是没别人,你们的情分也难长久……你既然不信他,又何苦,非要嫁他?而你既然决定嫁他,却又受不了有人和你分享一个男人,那就更该和他推心置腹,分说明白,而不是一面口口声声愿意为妾,一面却下毒手害人,这样既愚蠢,又可怜……”
任柳娉娉想破脑袋,也不意苏妙真竟是这样一种毫不在乎的态度,更先说出一番劝导的话来教育自己。理智上,她知道自己该庆幸没把这人惹急,可心底里,她但觉不甘。
没错。柳娉娉脸上青白交加,不甘。
“我愚蠢?我可怜?我怎知道——”柳娉娉直起脖子,恨声大喊,“对着你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越北哥不会起念动心!我怎知道,对着越北哥那样俊朗有为的郎君,你不会想要争宠算计!若我不加防范,那才是真愚蠢!真可怜!”
终于,苏妙真转过脸来。她先是一种惘然诧异神色,随后似反应过来,一副恨不能放声大笑的模样。
“争宠算计?”苏妙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柳姑娘,你太小瞧赵越北,更太小瞧我苏妙真!”苏妙真猛地转身,她终于似被激怒,眸光里烈焰燃燃。“你觉得我和你一般,满头脑都是对付妻妻妾妾?一颗心全想着讨男人喜欢?你觉得为了一个男人的垂怜眷顾,我会连自己的骄傲都尽数舍弃,连自己的良知都尽数抛却,就只是费遍机心邀宠乞怜,使尽手段害人作孽!最终如你这般——”
苏妙真忽地浅浅一笑,跨步弯腰,两人正好对上视线,柳娉娉只觉在苏妙真的凝视下她莫名自惭形秽,她立时低头,可苏妙真的清寒的嗓音仍在乐水榭内响起。她一字一句,
“毒,辣,阴,险!”
“自,甘,下,贱!”
她语气是如此鄙夷不屑,以至于让柳娉娉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见苏妙真虽笑着,那笑却又带了悲凉凄惶,登时一愣,不明白为何苏妙真胜了这一局,神色却还如此怆然。
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如今,如今被你察觉,这一场是我输了,我无话可说……可你现在装出副云淡风轻,高风亮节的模样,又给谁看——你内里怕还不知道有多想置我于死地……谁不知道,后宅争斗历来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不想做妾可我不得不做……我只能,我只能如此,若我可以做正妻……我自然不会……难不成就你,就你苏姑娘出淤泥而不染,贤德善心得紧……”
苏妙真看着仍强辩出声的柳娉娉。知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不由怔怔一笑。
她本以为不用嫁给内宠成群的傅云天,便可少一些后宅里的争斗,多放些精力在别的事儿上、而赵越北不似好女色的人,身边又只有一个柳娉娉,内宅自然能风平浪静。可谁料真斗起来,也是你死我活的架势。
她不想争斗,却三番五次被人拖了进来,柳娉娉分明年少,却早变得可怖心黑……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柳娉娉还觉得这理所当然,说什么,后宅争斗历来如此……
文婉玉焦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妙真,可别难受了,咱们不是把她的真面目给揭穿了么,你也别心慈手软替她按下,管你嫁不嫁赵越北,咱们先出一口气,把这事直接捅出去,让满京城看看好歹……”傅绛仙的声音则似远似近,“就是就是,实在不行你还嫁去赵家,好好治治她,你是妻,她是妾,你又不傻,长得还好看,怕她怎得……”
乐水榭外的莲花池里似掉进去了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蛙鸣嘈杂着蝉叫,惹人无端心烦。
苏妙真只觉头痛欲裂。几乎要立不住身子,她下意识地后退过去,半靠在那架七扇紫檀木镶璎珞大屏风上,晕晕乎乎地想:妻妾。争宠。内宅。
她心里只是茫然,或许更多的是无力,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她不住想,自己来了这里七年,决心下了七年,为什么还是受不了呢。
苏妙真楞了半日,听簌簌声响,方见得那三张退婚书被她揉的皱皱巴巴,而手上还落了几滴温热,她细一看,终于意识到是她自己过分软弱,竟哭了起来。
不该哭的。她抹了抹,那眼泪仍莫名其妙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坠,半点不给停歇。苏妙真低下声,似说给自己听,又似想要说给所有人听,“这世道也太荒谬……”
傅绛仙文婉玉等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当即都唬了一跳,过来安慰,苏妙真被她二人惊醒,推拒了她二人递送过来的手帕,使劲用袖子擦拭掉泪。
完毕,她解下腰间荷包,掏出一方印泥,用力把拇指按上去,又按向那一式三份的退婚书上,猩红的手印显目到刺眼,她盯着看了小半日,方对向犹倒在地上的柳娉娉,“我不稀罕赵越北,我把他还给你。”
…………
听得其他人的脚步声全消失在乐水榭外,傅云天急不可耐地便要从屏风后走出。苏问弦沉脸瞥了他一眼,傅云天脚步立停,干笑着让他先撩衣跨出,方在皱眉沉思的赵越北肩上一拍,两人跟了出去,见得苏妙真背对着屏风,正蜷缩在东坡椅内发呆。
傅云天知他与苏妙真已有兄妹之分,他不该再心存绮念,但仍忍不住打量了过去,其实并看不清正脸,只看到她外罩着比甲是鲜妍妩媚的绯色,点翠缕金挑线裙则撒在地上,一片袅袅鹅黄。她身穿大红织金团花挑纱对襟衫儿——傅云天认得,那是乾元帝让内廷赐的芙蓉纱所制,价值千金,他们兄妹感情好,问弦到底样样都顾着她。
苏问弦左手搭在东坡椅上的扶手处,右手扶着苏妙真的肩膀,把人笼了个严实。苏问弦似正仔细端详她的神色,却用半跪着的姿势。傅云天不由暗暗惊异。
走了几步,装作看水窗外荷花池,暗暗打量着。
见得苏妙真只一昧低头,轻声说了几句话,随即,苏问弦伸手抬起她尖尖的下巴,让两人对上视线,傅云天听见苏问弦劝了几句,语气极为温柔娇宠,“真真,想哭就哭,这事儿是你受了委屈……”
这边傅云天瘆得慌,诚谨居然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那边苏妙真摇摇头,微微直起来身子,看向苏问弦,不欲让他担心,便轻声道:“我也没多委屈,后面都是我在说柳姑娘,她倒是哭着出去的……”一提及柳娉娉,苏妙真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赵越北,她扭过头去,果见得赵越北与傅云天正立在一旁。
傅云天应该有打量她,见得她扭头,颇有些被察觉的窘迫,而赵越北则始终肃了一张脸,看向榭外,半分眼风不往她身上扫。
柳娉娉和他的情分实在不浅……苏妙真轻轻一叹,不顾苏问弦的反对,仍是起身,上前两步,向他二人道了万福,全了礼数。
“见过傅二哥,赵同知。”柔甜软糯的女声在赵越北耳畔响起。
赵越北醒过神来。官舍会武,他与傅云天同授候补指挥同知,可此刻她却称呼傅云天为“二哥”,称他为“同知”。
想来,赵越北垂目,她这是在彰显远近之异,亲疏之差,以及——
好恶之别。
不能怪她言语冷淡。赵越北微微苦笑,见她手中攒着三张退婚文书,雪腕上系着五色丝线,他知那是求平安长寿的端午索,精致醒目。
赵越北移开视线,见她眼眶微红,小脸素白,一时间愧疚难言,他低声缓道,“苏姑娘,这都是越北的不是,越北愿补偿一二……只还请姑娘不要记恨娉娉,更不要宣……”
话没说完,他嗅到若即若离的香气,猛地抬头,方见是她鬓上的瑞香花浅紫结香。那瑞香花微微颤动着,姿容玉雪,兰芬麝芳,赵越北目光一凝。
他便没说下去,却见苏妙真抿了抿唇,软甜的嗓音带了清寒,“赵同知知道是谁的错,便好。正巧,我有几件事要跟赵同知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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