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在夜雾中安静地流淌着,直达两岸的铁链沉若千斤,一动不动挡在浮桥前,蛰伏在河心。
苏州城里“邦邦”的打更声传进钞关官署的后堂。
苏妙真翻了个身,触到一人的手臂,她唬了一跳,一个激灵,抱着大红绣金鸾凤和鸣锦被坐起身,惊疑不定地瞅着床上的另一人。
顾长清被她的动静惊醒,翻身下床,掌灯过来。如豆的火焰驱散了室内的黑暗,顾长清弯腰,看向苏妙真问她道,“妙真,你做噩梦了?”
苏妙真仍有些迷糊,盯着顾长清的面容瞅了半晌,渐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从京城过了金陵,又已然到了苏州,更身为人妇,床上多个男人是天经地义的。
她先摇头,又点点头。
“这半月舟车劳顿,再睡会儿?”顾长清将油灯搁在楠木方凳上,跨出描金漆镂雕花鸟纹螺钿拔步床外,侧耳一听动静,随手拿起太师椅上挂着的官服,要穿上身,同时转头望向苏妙真,见她仍抱着锦被发怔,笑了一笑,道,“是不习惯和人睡一张床?我也是——钞关官署不比金陵老宅,地方不大,难以避人耳目,咱们再同床共枕几天,等把外次间收拾出来,我就搬过去……”
苏妙真闻言一怔。
成婚那晚,顾长清喝得酩酊大醉,她二人并没有真正圆房,次日拜过顾长清的叔父婶娘,便随着王氏苏观河还有苏问弦一同南下,三日后在临清分别。她二人往金陵的顾家老宅去。
一路风尘仆仆,二人也没想过圆房,等到了金陵,苏妙真得知顾长清的母亲朱氏,与苏问弦的生母朱姨娘居然是同族姐妹。
然而朱氏脾性不如妯娌顾夫人亲和慈爱,镇日吃斋念佛,待人十分冷淡苛刻,就是对顾长清也是不亲不近,更别提对苏妙真这个儿媳妇了。苏妙真随顾长清在金陵老宅住了半个月,就足足在朱氏跟前立了十五天规矩。
夙兴夜寐地伺候朱氏起居饮食,片刻不得闲,还得跟着吃素,到了苦不堪言的地步。每晚回房她都是筋疲力尽,又累又饿,只倒头就睡,也没深想顾长清睡在外间的事,还以为是他忙于金陵老家的事情,或是顾忌着她伺候婆母的辛苦。
等走水路,那更不用说了,苏妙真在金陵太受罪,一进官船就开始晕,吐了无数回,蓬头垢面自己看了都嫌弃,想着更何况是他……
他这话,究竟是只打算和她分床而居;还是他还记挂着陈芍,没转过弯来,暂时不想和她圆房呢?
苏妙真心中暗暗打鼓,想问他,又觉这事不好直接对顾长清开口,摇头含混道,“不用的,过几日我就习惯了,你别搬了,让丫鬟们看到说不过去……”
顾长清看她一眼。“也成。”他面上微有疲色。因昨日甫一到任,顾长清连吴王、苏州知府、苏州织造等人都没去拜见,就忙着交接钱粮公文,一直到半夜。苏妙真差人催过,也等不回他,只好自行就寝。
此刻见他就要起身办公,忙用银钩挽起紫纱帐幔,披衣下床,打开床后箱笼,拿出新作的六品绣鹭鸶官袍和一双黑缎官靴,“换新的穿吧。”
不待顾长清答应,她上前一步,要服侍他穿衣梳洗,顾长清先是一呆,然后也后退一步,任她摆弄。
可苏妙真虽是私下练过,替顾长清扣银鎏子母扣的动作仍是不太流利,试了几次都大错特错。顾长清见她额头冒汗,便笑道,“问弦嘱咐过我,说你自小娇生惯养并不太会做这些事,让我多担待些……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我自己来就行……”
苏妙真收回手,将室内灯盏尽数点亮,要唤人进来伺候,顾长清拦住她道,“不用,以前在国子监念书时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又道,“今日,苏州大小官员的内眷按旧例,都会给过来看你,再留帖请你正式相聚。你选几家顺眼的应承下来。但你年岁还小,又并非苏州人,和她们恐怕不能能说到一块去——你出身又好——就是全都不去,也无妨碍……”
苏妙真嗯声点头。一壁在妆台前梳着长发,拿珠钗松松挽起,一壁从镜中仔细瞅着顾长清拾掇。他不似三年前的气质温和,多了几分沉郁严肃,紧抿的唇与皱起的眉昭示着他有心事,不由暗暗琢磨是否顾老太爷和顾老太太的接连死亡给他造成了过大打击。
顾长清发现她的偷瞄,从铜镜中朝她一笑,仍是温和的。
房门外传来三声轻敲,冬梅轻柔的嗓音传来,“奴婢瞧见灯亮了,便给大人夫人送热水来了……”
苏妙真扭头瞥了顾长清一眼,他顿了片刻,仍是扬声把人唤了进来。
这冬梅恰是她见过的那位,苏妙真在金陵见到冬梅时大吃一惊,原来冬梅阴差阳错地成了顾长清的大丫鬟,顾长清在金陵的三年,都是她在照管,在顾长清跟前很有几分体面。
冬梅反手掩上房门,进到卧房内室,见得顾长清与他新娶的夫人都起了身,而这位新夫人并没有服侍夫君,端着铜盆的手紧了紧。冬梅的余光瞥过螺钿拔步床,见那上面整整齐齐,手又松开,快步将铜盆置放在紫檀架上。
冬梅默不作声而又万分熟练地替顾长清擦脸净手,苏妙真看着他二人说了几句话,不免好奇这冬梅莫不是一直盯着房里动静,才很快从厢房注意到这里掌起了灯。又好奇顾长清是否打算将她收作通房妾室。
可冬梅的身契不在自己手上,未必服管,日后倒要和他说一说。至于那三个身世凄惨、险些被卖到行院做皮肉生意的美貌女子,再过几日,也该挨个给顾长清引见一番了。
“妙真,祯扬的正妃和你结过金兰,你若想见她,随时跟我说。我写个帖子给恪然,再让顾寅备轿,调几个巡役送你过去……”
旭日升空。后堂摆完早饭,苏妙真把顾长清送到官署正堂。顾长清忽然回转脚步,“冬梅是我一个故人的丫鬟,她为人谨慎。也读过书识得几个字,和寻常丫鬟不同,通常我都让她在书房做事,但如今,你是我娶回来的正妻,后宅的事自然一切由你安排——只除了别给她买菜送信这些抛头露面的差使……”
苏妙真微微吃惊,待要应下,影壁外传来钞关听事官,书吏和总甲们的窃窃私语,继而发展成争吵,越来越大声,嘈成一团得传入后堂。顾长清把脸一沉,不及和她细说,便大步离开。
绿意瞅着他的背影,扶着苏妙真一面往回走,一面叹声道,“我和蓝湘几人也都是读过书的,在姑爷眼里却和冬梅大不相同,这还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只怕是已经把她当屋里人看了……姑娘你可得小心些。依我说,竟不如把她调得离姑爷远点,端茶倒水的近身事情一概别让她做。”
苏妙真只带了五个陪嫁丫鬟来苏州,绿意蓝湘自不消说,黄莺翠柳她依仗着有用处当然也要带来,再就是近年来办事越发妥帖的侍书了。步入后堂,侍书已经在指挥着婆子们洒扫庭院了。
苏妙真把顾长清的言语举止一遍遍地细细回忆思量,才摇头道,“你们待她都客气尊重些。顾,你们姑爷,对她很是看重,我不想让他失望。冬梅到底如何,看看再说,现下专心应付着苏州里的各府女眷吧——不能给他拖了后腿。还有,我写个帖子,你往吴王府送去,最好能约婉玉初五来这里相见一回……”苏妙真精神一振,“今天有的忙了。”
*
午时,吴王府。
因近重阳,吴王府上下都摆满了名品菊花。
正房里。文婉玉拿住朱红请帖翻看着感慨一笑,望着绿意道,“回去谢谢你们姑娘还惦记着我,送了这么些礼物过来……再没想过还能和妙真在苏州相聚,要不是因着王府规矩大不能随意出门,昨下午她到苏州,我就亲自去接了。”绿意笑嘻嘻道,“我们姑娘也是这么说的,晓得王府规矩大,才不敢上门,反请世子妃赏脸在重阳前聚聚才好。”
文婉玉接过下人呈上来的金瓜子,抓了一把赏给绿意,“只怕有顾主事在,诸事不便……”绿意谢恩后道,“那哪里能,姑爷一心扑在钞关上,我出门时都晌午了,姑爷没还没回官署用饭呢,世子妃纵是去了,白日里也见不着的,更何况世子妃与我们姑娘是金兰姐妹,本也不用避讳姑爷。”
文婉玉笑着点头,“那等我问过世子爷,再给妙真回话。”说着,便让人引绿意出去。
……
宁禄小跑跟在宁祯扬身后,把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复述出来,“顾主事这一到任就往运河上跑了,天刚亮就亲自去查过往商船榷税,方才我在岸上看得真真切切,当场拿下了一个增课船商的关吏……”见得宁祯扬撩着袍角,匆匆步入正院,摇头道,“景明这人眼里不容沙子,他若在苏州一直这么办下去,沿岸私设的隘口和流进织造衙门的私税就都瞒不住他,迟早又是一场风波……”
宁禄心中奇怪,忍不住道,“世子爷,那五皇子嚣张跋扈,连吴王府都看不起,再栽在顾主事手里一回可是好事。”宁禄见宁祯扬握紧手中乌木镶银折扇,“自然是好事,一等顾长清反应过来,我也要助他一臂之力,写道密折回京,借他的手整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只一处,浒墅关每年轮送的钞关府吏都有吴王府的人,若被景明查出来了,他未必给吴王府留情面。但浒墅关上所收的税银比扬州钞关还多,只在临清关之下,就这么让出去,实在有些可惜——算了,还是吩咐下去,今年不选人进去。”
宁禄恍然大悟,连连称是。见得宁祯扬的脚步消失在正房帘帷之后,方才转身退下要出院,他听见身后传来他们世子的话语,“你说这些都是结拜姐妹送来的,是那苏氏?”
世子妃笑声透着翼翼小心“正是,妙真还请我去钞关官署见上一面呢,世子爷的意思是?”宁禄暗自叹气,摇了摇头,果听得他们世子沉默许久,方冷声回绝,“苏氏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子,你别跟她走太近——若你实在顾念姐妹情谊,等重阳景明过府,苏氏自然跟来,你们再叙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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