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九,吴王府一行人提前抵达济宁,大小官员全都侵晨出城,就连顾明远也从夏镇回来了一趟,恭恭敬敬地等候拜见。
顾明远又将宁祯扬接到河院下榻,把正院让给吴王府的主子们,自家两夫妻迁到厢房,待得出城前还听从属官建议,招了济宁府最好的名伶红妓说书先生百戏杂伎前去献艺□□,自是热闹无比,不提。
酒过三巡,歌吟两套。宁祯扬对众官绅们的奉承话已是极不耐烦,但等丝竹稍歇,他听到后边官眷妇人们的说笑声,便强压住了起身离开的冲动,徐徐展开手中墨竹骨扇,一面端详着上头的字画,一面与众官闲聊。
直到一个内侍进来附耳悄声道:“苏宜人说与世子妃娘娘久不见面,就想请世子妃带着小世孙驾临府衙,住上一晚。问世子爷能否答应?”
宁祯扬闻言,扇子立时一收一扬,屏退前来献媚敬酒的几位运河厅官。
他扭头皱眉,正要拒绝,忽地记起今早迎接的官员们中独缺顾长清,以及这段时日他所听到的风声,点头应道:“顾长清去了京城,府衙里没有男人,倒也无需避讳,就说孤,就说我答应她了。”
传话内侍的身影刚消失在槛外,宁祯扬就将厅内乌泱泱的官绅们打发出去,独留下陈宣与赵越北二人。
众人见宁祯扬毫无兴致,也不敢耽搁,没一时,就走得干干净净,坐轿得坐轿,骑马得骑马,离开河院。后边官眷们听得前面散席动静,也都陆续乘车去了。
宁祯扬走在花木扶疏的青石小径上,一面看着园中玉兰景致,一面跟陈赵二人讲话。
先恭喜了升官的陈宣两句,方对赵越北道:“鹰飞,你年纪轻,眼下虽做不得三品卫指挥使,但大可先去赵总督那儿磨练一番。”安慰了赵越北几句,“你勇武过人,四月里还有击退了一次倭寇,皇叔总是要起复你的。”
赵越北还没在常州干满半年,就因庇护海商家眷而被弹劾解职,成了白身。因着赵理三月里早早差人为常州之事骂了他,赵越北原就有心理准备。
虽觉无奈,却从不后悔,“多谢世子关心。其实也好,自打官舍袭替后我就没有得闲的日子,有时想去看看名山大川也抽不开身,如今倒多了闲暇可去游山览水。”
赵越北一笑:“好比此次北上,若是往年路过济宁,我最多在陈家待个两三天,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二十四的观莲宴。”
宁祯扬明白赵越北跟陈宣乃姑表兄弟,来济宁当然是要借住在陈家。转脸看向陈宣:“差点忘记问了,你妹妹跟她养父病情如何?”
“话说起来,景明可还从我那儿借走了两个极得用的医正,我当时还纳闷是谁受伤或重病了,却料想不到竟然是你们平江伯府骨肉团聚。”瞥一眼闻言皱眉的赵越北,宁祯扬道:“景明倒是念旧,也不怕家里人跟他闹。”
陈宣微微一笑:“舍妹福大,这些日子已然渐渐记起来一些东西,倒是谭伯父情况依旧不佳,好在他的病情也没有急转直下……”
亦然看一眼眉头越皱越紧的赵越北,他道:“至于顾夫人,她善良明理,心性柔和,不会计较这些事。听舍妹说在湖广时二人就相处融洽,最近几天她更遣了自家供奉大夫过府襄助——说是去年在扬州时,她哥哥替她寻的杏林名医,有两个极擅调养女子身体的……”
宁祯扬微微一哂。苏妙真面上和软,心性却嫉妒,在苏州时连行院中的女人都容不了,何况是跟顾长清订过亲的女子。
且这两日听见的消息分明是她夫妻二人已然失和,她甚至大费周章地避到了临清府去。
思及此处,宁祯扬不由得用折扇轻轻敲着手心,琢磨了半晌。
忽地,陈宣道:“再者,顾夫人与景明数年如一日的举案齐眉。”
陈宣瞥了左手侧的宁赵二人,缓缓踱着步子,旁敲侧击道:“顾夫人又系出勋贵,门第了得,富贵至极,自是大家气度……”
宁祯扬听得“勋贵”“门第”数语,脚步一顿,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得不远处的月洞门里走出一个纤秾身影,正陪着河院夫人潘氏和文婉玉在园中散步赏景,也往这边慢慢走来。
左右仆妇围从,前后小厮跟随。看不清正脸,但见此女衣饰妆容甚为简单,比先前在苏州时要朴素许多。她的气韵也不似往日明媚无忧,饶是如此,却仍是明明白白的大家气度。
她家世显贵,手中银钱无数,心性又高,就是与顾长清合离,没有万一的情由,也不会肯屈身去做侧妃妾室。
何况她跟顾长清虽然失和,毕竟不是为要紧事吵闹,日后也极有可能重归于好。
白玉兰花瓣落了一地,宁祯扬看着越来越近的纤秾人影,突觉无比烦躁。
六月二十四侵晨,苏妙真还没开始梳洗,见不知何时装扮已毕的文婉玉含笑进来,要亲自监督她打扮穿衣。因苏妙真与文婉玉算来已有一年未见,故前两日文婉玉问过宁祯扬的意思,便来府衙住了两天。
苏妙真伸过手将养娘抱着的安哥儿接过,一面看着文婉玉开衣箱找首饰衣裳,一面摇着拨浪鼓给安哥儿听,笑道:“安哥儿你瞧,你娘又在瞎忙活了。”
安哥儿已是会说话,见到苏妙真起初还有些认生,混熟了便开始奶声奶气地叫“真姨”,只让苏妙真爱得不行,抱着安哥儿都舍不得撒手,一口一个“小宝贝”地喊着。
安哥儿此刻也张大了小手,摇来摇去,附和地跟着苏妙真嗯嗯几声,喜得苏妙真连连在安哥儿的小脑袋瓜上亲来亲去。
房里众人看得直笑,文婉玉更是连连摇头:“妙真,我看你以后若是当了娘,定然是‘慈母多败儿’了。”说着,便要养娘把安哥儿抱出去。
苏妙真看着安哥儿被抱走了,这才叹气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这些规矩,平白让孩子跟母亲都生分了。”
文婉玉检出几个封存的妆奁盒子,扭头失笑道:“但凡有些身份的,哪有当娘的亲自教养的,否则那些养娘婆子们干甚么去?”又瞅着苏妙真笑道:“不过也难怪,你小时候可不就是王婶婶亲手养大的么,说是压根没用奶嬷养娘。”
苏妙真原知道在这些勋门大户家,母亲并不亲自喂养抚育孩子,有再讲究些的,每日也就早中晚见上一面。当下也不多言,接过侍琴递来的热毛巾,细细地洗了把脸,又擦了些护肤膏脂。
刚由侍书服侍着把衣裳穿好,文婉玉便从箱笼里扒拉出来两件色彩绮丽样式新鲜的夏衫,递给苏妙真笑道:“换这两件。”
苏妙真失笑道:“我本来就不想去陈家,且若非十九那天在河院里,你这世子妃说只有我相陪身边才觉舒心,二叔母也不会答应让我出门。我今日就更不该穿成这样。济宁不比京城苏州,对咱们女子要求更严,故这里的正妻大妇多是不怎么打扮的,等你见了卫若琼就晓得了,她那样的性子,在这里每日也都是素淡庄重衣着。”
文婉玉一笑:“不是说顾大人为考评入京了么?吏部要在南直隶,浙江,山东三省中,抽出于丈田清粮上颇有政绩和毫无建树的地方府县官员,或嘉奖升迁或申饬贬职,各选十个。顾大人本就有政绩,又被元辅大人看重,等考评结束,他定然要迁升的。哪里又会在济宁久留?到时候不管是济宁府的哪家官眷,你都不用再见了,何须太过顾忌。”
又笑道:“再有,既然是为了陪我,更得依着我的意思来。”
苏妙真见文婉玉虽轻松笑着,面容却隐隐担忧,心中知晓文婉玉是为了苏妙真跟顾长清的事在忧心。
文婉玉刚到府衙那晚上,就一直在旁敲侧击,打听她跟顾长清是不是真的吵了一架,还两个月都没见过面。
苏妙真讶异无比,不意她跟顾长清的事都传到苏州去,问过方知原来是因为顾长清要借吴王府的几位医正。来往传话间,顾寅便漏了些出去。
苏妙真了解顾寅那个热心肠,立时就猜到着,多是顾寅他想让文婉玉从中劝解自己,这才透了口风。
苏妙真当时忙挤出个笑容,寻了借口解释几句,只说她跟顾长清恩爱如初,那些不和传闻都是谣言,文婉玉便没再追问。
但苏妙真后来一想,文婉玉未必信了她的话,只是为了苏妙真的脸面心情着想才不提起。
苏妙真思及此处,默默地叹了口气,强振精神,朝文婉玉施了一礼,笑嘻嘻道:“那就有劳我们世子妃娘娘了。”
文婉玉见她听劝,亦然笑容满面。赶紧喊来丫鬟们把苏妙真团团围住,环儿佩儿捧着妆匣,侍书黄莺拿着梳篦衣裙,不一时,苏妙真便打扮一新。
两人用完早饭,辰时刚过两刻,便乘了垂珠银顶的大轿前往草庙堂街,侍卫骑马开道保护,八个小厮抬了衣箱,仆妇丫鬟另坐四辆马车跟在后头,待到陈家,大门处早是车马喧喧,挤得几乎水泄不通。
轿子落在垂花门处,苏妙真文婉玉二人方掀帘出来,见卫若琼带着家中妾室早等在门首,换乘肩舆,将她们一径领到花园。
苏妙真就去年八月间来过陈家一回,虽因为那日正下秋雨,并没有留意观赏。但此刻坐在肩舆上慢慢走着,也觉陈家后宅比她去年所见大不相同。
待穿过一座角门,走过一带粉墙,见得迎面乃是一座三沿滴水磨砖门楼,上横匾额,写两个大字,乃是“景园”。
过门进去再看,但见极是花木疏密错落,庭台起伏绵延,竟比京城金陵各大勋贵高官的宅院丝毫不差,绝不是巡漕使院该有的阔大奢华。
苏妙真悄悄问过,才知原来去年十月里草庙堂街前后的好几家大宅都被陈宣买下,打开墙垣,筑起地脚,招了匠人大兴土木。
因各家宅院本就有花园在,改建这些水亭风廊、高楼重阁、曲榭幽轩等等胜景倒也没费多久。
苏妙真不免讶异,想不通陈宣既然意在漕督又何必在济宁大建宅院。想了想,忽记起陈家祖宅虽在金陵,但陈老太爷仍是漕督时,自然常住济宁总漕部院官署。陈宣幼年丧父丧母,常年随在陈老太爷身边,在济宁长大,对此地肯定多有留恋。
而漕运右参政,依职亦然得在千里漕河上往来,陈宣仍然时不时得来济宁,也需要个落脚处。等他正式卸任,到时候把花园角门处的墙一筑起,又是自家宅子,不至于便宜了下任。
肩舆落在莲花池边的垂杨浓荫下。这莲花池约有七八亩,内有半池盛开莲花,绿荷红菡,不用风送,清香已然满院。
苏妙真心神一舒,跟着众人走入游廊,见迎面是一翠顶八角亭,拐弯过去,顺着曲桥再走几步,便进了观莲水榭。
水榭里已然来了些女眷,苏妙真文婉玉与这些人一一叙礼后,这方走到窗前一瞧,远远见北面黄石叠山,花木葱茂。
于湖前也建起长廓曲榭,岸边更泊了些采莲船,里头衣香鬓影,概是陈家的歌妓舞姬或是外头叫来的优伶名妓。
苏妙真算着池北便是男客,也不欲在窗边久留,转身落座,见岸南花园的空地上已经搭起个戏台,彩幔绒毯一应铺陈完毕,只等开戏。
丫鬟们捧来细巧茶点,苏妙真捻起一块杏酪,正听文婉玉跟潘氏说话,忽地听到水榭门槛一阵响动,又有人来。
抬眼一看,原来打先的不是别人,正是谭玉容。
她穿了一身玉色绣芍药花开条纱衫,密合色纱挑线穿花凤缕金裙,清新典雅。长眼含波,眉聚春山,身形虽有些单弱,但高挑纤长,且气质极为娴静端庄,比苏妙娣文婉玉亦然分毫不差,甚至更佳。
她显然因不太认识水榭内的众人而稍有局促,但不过片刻,便转为落落大方的模样。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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