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真撑着伞,不便行礼,看着笑容满面的傅云天,就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同他略叙两句,谢过他特地送来的钱塘特产,问到他向来境况,得知张直等巨寇有意招安后,多留两分心。
再转过脸看向宁祯扬,有意问起恩科查案,就先客套道:“前几月我家里忙,便忘了曲谱的事,前儿才抽空出来誊抄一份完整曲谱,着人送到吴王府。倒是让王爷久等了,请王爷恕罪一二。”
苏妙真当时出宫后就把那套前世闻名遐迩的曲谱仔细抄写一遍,献入内廷,托称是多年前于扬州为老尼所赠,因不解音律多年未曾在人前演奏,倒是埋没了此曲。
皇后贤妃等喜好音律的几位妃嫔甚是欣赏,乾元帝也很喜欢,还让人赏一把焦尾古琴下来,苏妙真着人好好收藏。但后来陆续有事,她却忘了及时给文婉玉送一份。
宁祯扬见她客气婉柔,白等了数月的恼怒也烟消云散。成山伯革职查问,苏问弦忽受重伤,她忘记倒也情有可原。
他就心平气和道:“不妨事,那曲谱既是天下少有,我便多等几日也是乐意的。”思及苏问弦水榭里的几次细问,觉得伯府上下都为此焦灼,就把透出些查案情形再与她听。
苏妙真听得上意只在罢掉苏观河的官,和她先头从苏妙娣那里打听出来的如出一辙,心中渐安。但又想到宋芸父亲,这便委婉问起。
苏妙真先前倒想问文婉玉,但听说许凝秋去了两趟吴王府都无功而返,只怕宁祯扬忌讳妻子打听说情,不愿文婉玉难为,就没张口。
此刻听说抄家没财的旨意居然已经去了山东,不由握紧贴青竹柄,强定心神,又细细打听张许两位涉事辅臣如何,晓得并无大碍后替许凝秋松口气。
又听宁祯扬说苏问弦席间问了几次情形,未免一愣,没想到苏问弦今日也来傅家,先前明明说近来因着春雨连绵,他伤情反复,必须得居家养伤,连趁着查两广贡品案给景王个绊子使都没顾得上。
她感受着霏霏春雨送来的凉气,道:“皇上圣恩隆重,恤下宽宥,张许两位大人想必感激涕零了。”
三人又闲话几句,亭内其他人也陆续出来,本就是各府常见相熟的,不太用避讳,当下一干人就都跟傅宁二人寒暄起来。
苏妙真撑着伞退到一边,想着先行告辞,却见游廊里又走来两位男子,自是赵越北苏问弦,她脚步一顿,只得跟在众人身后向来人行礼。
苏问弦像是不顾伤情而饮了酒,两颧深红。他脚步微有踉跄,石青仙鹤江绸长袍仍齐整笔挺,也不理会众女眷都在见礼,下阶一径走到她跟前,眼中微痛:“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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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道临清府亦然春雨绵绵,提学御史宋家老宅被官兵团团围住,顾长清大步踏入,身后跟着府县二位大人和理漕参政,再有其他六七位司官,宋家老宅的人都唬了一跳,见他手持圣旨,慌忙磕头跪接。
顾长清站在阶上读完旨意,看着跪在雨中面如土色的宋家上下,听着后宅传来的女眷哭泣声,沉声道:“不得惊扰内眷,查抄财物一应送到正堂报录造册。本官亲自查看,若有违逆者,立杖五十。”
说完,就使人抬出几个南官帽椅,也不进堂避寒,更不吃茶,只负手站在丹墀之下,听司员登记物件。底下人见他明察秋毫,不肯给施威夺财的机会,心中大为不乐,但也不太敢阴奉阳违,规规矩矩地将各处财物搬送前堂。忽的后院女眷传来哭天抢地的吵闹声,顾长清立时差人去查情况。
顾寅急忙领命,不一时又跑回前院,看了眼垂手侍立的林知县,又看了面色沉沉的顾长清,上前低声道:“问过了,宋芸姑娘的确也在后宅,据说她夫君听闻宋家出事,早早把人赶了回来,说什么夫妻本是……幸亏爷下令不许惊扰内眷,否则可不得吃好一顿惊吓。饶是如此,我看宋芸姑娘仍跟她嫂子哭作一团,老太太方才吓昏过去,所以很是吵闹,小的已经请大夫来了。”
顾寅见他眉心紧皱,只当他忧愁张许两位阁臣要吃瓜落,就道:“顾卯前些日子从吏部递信过来,说皇上没追究两位辅臣,反而说什么该给张家长子一个三甲名次,爷犯不着忧心。还是说为了试行海运的折子?”
顾长清按着太阳穴,叹气道:“恩科弊案虽然兹事体大,但不在我烦恼之处。我只是瞧出这后面的惊险,有些感慨。圣上只是眼下不发作张元辅,以后却也未必。丈田过后,有的是恨他的勋贵重臣,否则这事儿不会闹得如此之大。”
顾寅一愣,“丈田清粮固然是得罪勋贵士绅的事儿,但也是张大人给人落了把柄,少爷你也是一力促成此事,可半点没被殃及,说明还是张元辅平日过分刚直,得罪了不少人。”
顾长清摇头道:“丈田就是最大的开罪人,此次同是舞弊,为何宋学政却下场惨淡,连累宋家上下;而苏侍郎只不过罢官在京?无非苏侍郎出身勋贵,朝中有人。”
顾长清微微叹息:“将来我若是要行海运,士绅一体纳粮,件件都是得罪勋贵士绅的大事。我在想,万一连累顾家和……”
他微微苦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后院一声尖叫,“芸姑娘”,就有人气喘吁吁前来报说:是宋芸的相公刚刚送来休书,言语里说怕被宋家连累家族自身,宋芸想不开,就投井去了。
顾长清神色一变,先是斥责门户把守不严,随后立刻重声,吩咐人即刻把宋芸打捞出来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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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宣呷了口热茶。因上年的冬粮北运,他顺路经过临清,要查临清船坞打造漕粮用船的事,听闻顾长清丈田结束后巡视河道漕运也从济南来到此地,知府正巴结着请东道。
他瞧出顾长清意在改革漕运,当下听闻,就也暂留两日,免得他查出漕上浮米。看着顾长清把调戏后宅丫鬟的兵卫当场拿下,杖责五十大板,又即刻请大夫去后宅救治女眷,陈宣转头问道:“我记得两年前苏家那位跟他置气,就是跑到临清府,和宋家姑娘聚了一段时间,那个宋家是这家吗?”
陈岩微微一怔,苦思冥想,也没记起来是否有这件事,就叫来院中两股战战的小厮问了两句,这方进堂回话道:“正是这家呢,宋家姑娘嫁回老家山东,婆家和娘家就隔了两条街。难怪方才顾大人格外交代不许惊动后宅女眷,又再三制止兵卫推搡殴打宋家人。”
陈宣吹了吹茶沫儿,“也不一定是为了这桩。”陈岩凑趣道:“大姑娘在京城很受贵人们喜欢,圣上皇后都喜爱音律,就连二皇子和七皇子也赞不绝口。”
陈岩又道:“殷总商还是想娶大姑娘,三月里差人往济宁递了许多音信,你说这也是奇怪,他要是早点过来提亲,而不是当初非要拖延下去,明面上还暂停议婚,爷岂不是就早答应了?”顿了一顿,“还是说,大姑娘非顾大人不可呢?”
陈宣淡淡揭过道:“这事等余容出了孝期她自己拿主意吧。顾长清和他祖父父亲都不太一样,在漕运河工上另有想法,现在还要弄什么海运——”
陈岩弟弟被安排到漕上,见他意态不悦,知道近来山东全道丈田结束,顾长清腾开空来,在漕河上把手越伸越长,让陈宣不但在漕私运送上屡受掣肘,连征收浮米都不得不减少四成,两家虽仍是旧好,但渐渐有了嫌隙。
陈岩不由得道:“顾参政要想办海运那咱们也可以答应他,横竖只要漕上的事咱家说了算不就成了?”却被陈宣冷冷瞥上一眼,更罕见地骂他一声蠢材。
“海运便利宜于河工,你当我不知吗?但靠着这漕河吃饭的官兵士绅人数以百万计,陈家更不例外,就算要开,也得再过几年。”
陈宣抚摸着碧玉扳指,“多年前他虽流露出改革河工的意思,但绝不涉及改漕为海,也不知是从哪来了这个想法,甚至连海运花费耗时都全算过一遍,莫非是那林知县,据说也是钱粮师爷出身,精通成本核算……”
陈岩刚才被他骂了一句,听得此处精神一振,想要凑趣缓和陈宣心情,就提到了林知县的一桩传闻,林知县后院起火,新进的一个年幼小妾很不调服,惹得知县夫人日日哭泣。顾长清听闻后把林知县叫到跟前狠狠申斥一番,教了些君子持正的道理,林知县惭愧无比,没隔两日就把人送回本家听凭改嫁,
如此种种说完后,见陈宣失笑道:“就为了那个叫绿意的苏家奴婢,他去驳斥下头人的脸面?不说属官纳妾没上峰什么事儿;就是有,既然他要在山东试行海运,用人可正当紧,犯得着为此自断臂膀?林知县精通钱粮,若在山东试行海运,顾长清多半要他协助主持。”
陈宣越发失笑,哂道:“有什么样的主子还真是有什么样的奴婢,她本人固执不肯受委屈,身边出来的丫鬟也就有样学样,难免不太贤良。”
他又看着陈岩笑道:“幸亏当年我没把绿菱赏给你而送给她。否则她知道绿菱就是春菱后,非得用权势家财压着你一辈子不许委屈绿菱,而但凡有什么不对,除了你,她又要迁怒——”说着说着,陈瑄顿住话头。
陈岩正可惜那失之交臂的俏婢子,听陈宣语气转为不赞同,“不过是些下人罢了,倒难为她时时关照。她身边的丫鬟们各有前程不说,就连听说夏莲被杖,也登时面色大变,此女着实行事奇怪——”
陈岩再想附和着说点东西,陈宣沉吟片刻,道:“至于在山东至天津府暂行海运,只要亲自主持督查的人不是他顾长清,哪怕有这林知县协理,我也有把握让这事办不成。”
说到此处,他双目一眯,提起两广叛乱未定,苗蛮瑶蛮都是些好勇斗狠不受教化的人,若那么容易被收复,大行先帝也就不会派最看重的臣子顾明世去那瘴疫之地。
又说起顾长清自己应该也想去两广,只是看乾元帝已经遣了湖广都司、四川都司会同两广都司调兵剿冦,“故而他暂时没有机会自请前往两广办差。”
陈岩揣度出来陈宣这是想尽早将顾长清送出山东,最好也别调入六部内阁,而是转向两广等地,号让顾长清暂时脱不开身过问河漕上的事儿。
陈岩不由道:“可这得有人保荐才行吧,顾参政在民政刑名等处极为精干厉害,但安抚少民镇压叛乱上可是个生手,不过多年前处理过苏州织工民变,两下相较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陈宣微微一笑:“这倒不难,有的是人想要他不进京城。鹰飞和吴郡那位暂且不说,当初殷泽求娶间的古怪,思来总有缘由——淮扬是裕王的后院儿,盐道更被他把持多年,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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