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百花竟放,本是游春赏春的好时光,但苏妙真心中存事,日日闷在府上服侍年迈祖母、查点商铺账本、安排各处经营,再要么就是续写话本戏本,谢绝访客,亦然一步也不曾踏出房门,只让京中相熟姐妹和苏妙娣等人分外惊异。
直到小日子姗姗来迟,她悬着的心方勉强放下小半,打点清明祭扫的杂事后,这方应约出门,随同几位亲友泛舟三里河金鱼池。
苏妙真人也懒怠,并不去陪呼看金鲫的傅绛仙文婉玉,而安坐在画舫之内,同苏妙娣说话。因苏妙娣提及赵盼藕,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又急忙呷了口茶,想要掩饰过去。
苏妙娣唤人将麟哥儿抱到后舱,道:“虽然说是对外称病重着,但并非实情,我听锦衣卫那边的信儿。竟然像是她有些不规矩的地方,为了皇家颜面没张扬开,还不知圣上晓得不晓得。大概过不多久就要传出离世的丧报了,所以你瞧,赵夫人和赵总兵统共也就去了裕王府两趟罢了。”
又问道:“裕王殿下素来待你亲近,你之前也没听他说过一点儿吗?”
苏妙真捻起玉石棋子儿,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轻声道:“近来我没怎么出门,更没去见他,是以他和王妃究竟如何,我也不太清楚。家里大伯和宋伯父又革职被查,我每日烦恼,哪有那么许多功夫去听裕王府的事儿呢。”
苏妙娣点头道:“恩科里大伯和宋学士泄题给权贵子弟的事儿似乎是真的,又扯出张元辅的大儿子,虽说皇上对张大人还算宽宥,对伯父也没太重罚,革职交议罪银而已。”
“但宋学士那边就麻烦了些,他并非出身勋贵,所以同样罢官不说,还可能要流放递解呢。我记得在扬州时,你同宋芸最是要好,真儿,你也别太伤感了。”
苏妙真将白子落下,抱起毛球小黑,挨个顺了顺毛,苦笑道:“我是想过帮芸妹一把,可一则苦无门路,二则事关科举,若为一己私心而去活动,却影响不佳。”
其实苏观山和宋学政泄露考题倒也不是为了谋财,无非是想着张元辅的次子三子都高中三甲,长子却屡试不第,许凝秋家又那么一个独子堪称文才,所以他二人在南直隶主持恩科秋闱时,因见同场有张松年的长子,还有许次辅的儿子,就决定做个顺水人情,讨元辅次辅的欣悦。便私下将乡试题目泄露给两位辅臣的儿子。
怎知题目给出去后,许凝秋的兄弟还知道谨慎口风,但那张家长子却得意忘形,酒醉后自言高中更散给一些奉承学子,由是闯出大祸,让一些待考学子们决心检举。
齐言收到张举人的检举书信后,又听闻似为掩盖此事,张举人被某些人一路追捕到京,想要灭口,就极为愤怒,同几位门下给事中联名具本,要求严查此事。
宋芸父亲之前历任扬州、金陵、乃至京城等地学政,一心想往地方父母官上转,结果被派到南直隶督考时,却和苏观山一起犯了大错。
收到宋芸来信后,苏妙真很替她心急,但无法可想,只能差人多往山东递消息送财帛。
苏妙真摇头:“可他们实在太糊涂,凝秋爹爹暂且不说,张元辅为人刚直,承不承情还未必呢!”
苏妙娣却道:“那你就想错了,先头我听魏煜泞说,张松年很是爱子,对几个儿子管教虽多,却也不够严苛——所以张家长子在老家并不是特别安分。毕竟是人就都有弱点,完全没有私心的圣人都在天上待着呢,世间可找不到。”
苏妙真听到此等传闻,心中诧异,可知道魏煜泞执掌北镇抚司,本就是专职侦缉刺探,消息格外灵通,当下信了大半。
听自家姐姐道:“话说回来,这次协查恩科弊案还有吴王爷,因他有秘奏江南诸事的权,南直隶恩科情形他也算清楚。你要是实在着急,过会儿可以向婉玉打听一番,凝秋嫁人后那般大门不出,前阵子也还专门去了趟吴王府。”
苏妙真点头称是,苏妙娣抖着帕子,再问:“真儿,我见你近来神思恹恹,方才提起裕王殿下又蹙眉半晌,连他伤病都没提起,你是又同裕王殿下拌嘴了吗?往年你们二人一吵架,都把其他人吓一跳……话说回来,这世上也就你敢指着裕王殿下骂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苏妙娣摇头叹息,提到苏问弦伤势很重,养了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太医们眼下仍然日日往王府里跑。乾元帝心疼儿子,也免了他的进宫请安。苏妙娣又说起前几日去探看伤情时,苏问弦没顾着伤口换药,先问起苏妙真近来情形,临走时他还托苏妙娣带给苏妙真生辰礼物。
苏妙娣絮絮讲完,言语间都是在说苏问弦伤势如何沉重,又如何惦记苏妙真身子是否安好,苏妙真听得心烦意乱,几度要冲出舱去,但她素来不愿让苏妙娣烦恼,就强忍下来。
“真儿,你究竟为着什么气了这么久?不管为着什么,这些年裕王待你如何千娇百宠,你心里总是有数儿的……别耍小孩子脾性,又为着什么奴婢跟殿下置气。他近来重伤在家,你总得去看看才是。”
苏妙真见姐姐把这全当手足间的拌嘴争吵,心中十分苦涩,但又无法明说,晓得一旦说破,苏妙娣非第一个张罗,要把妹妹嫁到裕王府不可。
她听出苏问弦并未透露半点那夜之事,心中稍安,含糊带过道:“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见他对嫂嫂十分不好,我深感不平,吵了几句……近来身上还犯懒不愿出门,这一两日我便去探他。”
二人正说话间,傅绛仙和文婉玉掀帘携手进来,傅绛仙叽叽喳喳地讲起喂鱼的有趣,说起池中的异种金鲫金鲤,有什么鹤珠、银鞍、七星、八卦、银目、金目、双环、四尾等等。再说起两岸游人如织,携罍聚饮,都趁着好春光四处赏景。
苏妙真隔窗去看,果见岸阴一带,花亭、凫楼、船桥、园林、民户间杂连绵,士女云集相呼,在柳茂烟垂处投掷饵食,以喂水中金鱼,闹得欢声笑语十分热闹。
苏妙真转头想和文婉玉提一下恩科弊案,却听傅绛仙指着舱外笑道:“看,那些平民女子们也学着妙真的打扮穿束呢!人人一件缕金鹅黄绉纱千蝶裙,就连上衫的纹样颜色也随了先前妙真穿过的。”
文婉玉将审视棋局的目光收回,笑道:“这还不算什么呢,前些年在苏州府,上上下下从官绅内眷到平民女子,里里外外从出嫁妇人到在阁女儿,哪个不学她的衣着打扮?她回京后许是再无悦己者,我看她大不如以往在这上头用心了……”
“你们不知道,以前在吴郡,她打扮得那叫一个殊丽别致,以至于头一日不管她用的是什么胭脂香粉,不两日都满城都是一模一样的。”
文婉玉吃了两块蜜枣糕,又笑:“想来都是为了年前万寿里妙真被叫去同三娘子比美的事儿了,都说那日殿内人人瞠目结舌,看得傻了眼。既然有此美名,京城里爱俏的女子自然都打听来学了。”
苏妙真被打趣得无奈。傅绛仙则笑道:“我当时也在谨身殿,虽没婉玉你说得夸张,但也有五分光景了。其实呢,本来最出风头的当属陈家姑娘,那几首曲子弹得真是叫什么天,对,天籁之音!只把大家伙儿都钦佩喜欢死了。她又实在风姿出众,气质水秀大方——”
“不过后面提到数理算盘,鞑靼人可是半点不懂,只能甘拜下风。妙真又太占色相上的便宜!她杵在那儿,只要一张脸在,哪怕气韵俗庸,也照样压倒众人!何况妙真还不是那等庸脂俗粉……”
傅绛仙提到此处,见文婉玉苏妙娣都悄悄摇头,忙得住嘴,想起过去种种冤孽。而自个儿明明是受人所托,拉苏妙真出来好好散心,以免她近来悒悒,犯不着总提旁的败坏气氛。
但仍心想谭玉容属实运气好,不但重活一次受尽谭家上下宠爱,得了谭家所有家财不说,还因《乐理全书》受到皇后贤妃甚至乾元帝的赏识,连同样献书的苏妙真,说起来都及不上她风雅风光,更洗刷了一些旧时不好传闻,想来也是造化……
傅绛仙摇头驱散思绪,便又说起苏问弦审问时受伤严重,两广少民太不识好歹;可这桩却更犯在苏妙真的烦恼上,当下怕众人看破,只能强打精神如常讲话。
待不片刻,她实在难以强颜欢笑,见天色将雨,明知还没晌午,也催着众人沿着三里河逆水而上驶回傅家新园,在船坞下板时,傅家奴婢们早送上雨具,小心服侍众人出舱。
*
傅云天万寿一过,没多耽搁就回到杭州府会同浙直总督加练水师,结果近来面临个麻烦事,就是水师军饷和海船营造。又恰逢二月底和浙直总督用计诱杀了一批倭寇,正是横行海上的张直部下。
因得知张直等倭寇巨魁有意招安,便趁着回京述职,急匆匆赶回上报乾元帝,紧赶慢赶在四月上京。他们这些年轻臣子们也都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连七皇子宁臻睿新婚没多久都跑到延绥甘肃宁夏查案子,更没的怨言。
傅云天瞅着乐水榭里对坐的赵越北和苏问弦,瞧出两人间气氛怪异。他知赵越北在临清等地办完官市马政后就星夜疾驰,赶在四月初也回来了。苏问弦虽听闻渐好,但两颧仍透着股苍白病气,不跟众人搭话,更不同赵越北叙话,明白这舅婿二人多为了裕王妃有关的事而气氛凝滞。
他便吩咐众人换掉席面,新上菜色,再撤掉苏问弦案前的苏合香酒,自己招呼宁祯扬转出敞厅,顺着游廊走到演武校场附近。傅云天一面听远处唱起的《女状元》,向往那名动京城的美戏子,一面同宁祯扬问起京中近来情况,得知乾元帝没追究张松年许学士。
许凝秋的兄弟是考第三场时觉得愧疚自己称腹痛弃考,原也没太多许家的事,至于张松年,乾元帝则说张松年查赋税亏空、丈田清粮、荐官抗倭等处都功劳很大,就是给他儿子一个三甲又如何呢。
宁祯扬道:“最多只追究几位主考官,再有底下胆大妄为想要杀人灭口的属吏,不会查到各府头上去——抄没提学御史宋家的旨意应该已到顾长清手里。皇叔又说深感其中情弊,让我借着此事核查往年科举有无内情,先前苏扬杭宁等富庶地界儿出了不少举人。等这件案子了了,还得去各地贡院巡检督学一趟。”
吴王府一贯密查江南,宁祯扬自还有别的差事要办,但当下不好细说具体安排,就略问傅云天一些剿倭之事。
二人走没两步,瞧见傅家园子里池上新雨,亭内几位女眷在饮酒说话,并欣赏着对面水台的名班演剧,忽地一人撑伞出来漫步,瞧着身形,正是苏妙真。
傅云天上京后还没见过她,当下就笑出口白牙,迎上前去挥手道:“五妹妹,二哥回来了,先前我托绛仙送去的生辰礼物,你可收到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