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榛榛遮蔽天光, 阴暗的峡谷里, 段祁风走向了山洞。
洞口处早就有修士在等待了, 见他出现忙不迭单膝跪地,行礼道:“尊上, 您来了!”
段祁风摘去罩在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青白的脸庞, 他双眸闪耀,目光泛着威严寒意, 逼得面前几名修士难以喘息。
“三王来了吗?”
有一名修士回答:“血绝王已经抵达,另外二王尚未完成任务,还需一段时间。”
段祁风手指微抬,在几名修士的簇拥下, 进入了山洞。
幽深黑暗地底,不知何时造起了一方特殊的石台。
石台不大, 只能供两人躺卧,表面铺着萤红色的梦骨草, 隐约可见其下遮挡的特殊法纹。
前后两端摆放着血灯, 散发出有些焦灼的腥气, 随着火苗摇曳,一片薄雾似的血气被渐渐激起, 漂浮在了整个石台的上方。
戴着赤鬼面具的修士正在为灯中添血,段祁风站在一边静视他许久,等到他站直身体,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修士陡然抬头, 见到是段祁风站在那里,差点儿没抓稳手里的血壶。
眨眼的时间,他大步奔来,覆手在前,行了大礼。
“拜见尊上!”
膝盖磕在地上,因为用力而发出了闷响。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腔不住起伏,带动嗓音也跟着微微颤抖,“苍天有眼,时隔多年,能再见尊上风姿,实乃属下大幸!”
段祁风睨着他的头顶,忽然伸手覆了上去。
黑灰色的烟气在掌心与头顶之间升腾,片刻后,段祁风深深吸了一口气,眉眼间露出几分柔和,“阿墓,你受苦了……”
名为阿墓的修士再次低头行礼,“只要能再见到尊上,就算属下献出生命也值得!”
“不会了。”段祁风深呼吸一口气,脸上出现依稀的恍然,他说:“我不会再让你们受苦了……起来吧。”
“是!”阿墓立即起身,黑眸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漾起了几分难得的狂热,“尊上这次过来,是打算集合属下们回往鬼蜮了吗?”
段祁风点了点头,缓缓前行,伸手触碰向面前的石台,又挑了挑血灯的灯芯,将脸庞凑得近了些。
“生生无灭金莲已入本尊手中,是时候离开了。”
说着,他抬手触碰脸庞,嘴角噙起几分讥笑,“我实在厌倦了这副身体。”
幽幽灯火下,他并指成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掌。
一团金焰从开裂的伤口中飞了出来,未及逃离,就被半空的血色薄雾撕扯到了石台之上。
法纹亮起光芒,梦骨草燃烧成灰,瞬间侵入金莲之中,令它染上了诡异的黑。
最后出现在半空的,是一方巴掌大小的黑色石莲。
*
飞行舟上。
笑元成在舟尾打坐,腿上放置着一块玉扣。
青仙冒出神魂分.身,一边服用紫苓阮,一边历数昔年往事。
笑元成捻动佛珠,淡然微笑,时不时应和几声,两者相处极为和谐。
南宫王爵在联络南宫雄天,脸色不太好看。
丁妍正和崔衍坐在舟头察看路线,转脸瞧见他苦大仇深的模样,便问:“怎么了,二家主催你回去了?”
“嗯。”南宫王爵收起传讯牌,也没否认,无声地向丁妍招手,又在嘴边竖指示意她单独靠近。
见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丁妍猜测应该是跟一剑仙宗或者君家有关,便凑到崔衍耳边说:“阿衍,我过去一下。”
然而刚刚站起,崔衍便拉住了她的手,随后他也跟着站起身来,又抬头朝向南宫王爵,问:“有什么……我不能知道?”
南宫王爵按了按眉心,无奈地舒出一口气,这才主动起身,向他们靠了过去。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听以前的烦心事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就跟你们说。”
崔衍拉着丁妍重新坐下。
南宫王爵明白了他的态度,便把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是正道出事了。
就在他们四人离开玉琼派后的第五天,有邪修出现在了灵胜洲和雾光洲,在正道门派中闹出了不少争端。
尤以一剑仙宗为最。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剑仙宗内部混入了一批邪修,乘着无人主事,杀人夺剑,抢走了摧天。
如今一剑仙宗一片混乱,就连玉琼派也遭到邪修打击,伤了一些长老和弟子。
现在整个正道人心惶惶,气氛紧张,来往之间都加强了对散修的巡查和盘问,而且每一个正道宗门都派人前往了罅隙之间。
可能要跟鬼蜮开战了。
然而一剑仙宗却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宗主、神剑使,还有……摧天。
听到君飞泓的死讯,崔衍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丁妍正在回忆先前那个假荣骁的事情,忽地感到一片冰寒从指尖传来,仿佛握在掌心的根本就不是崔衍的手,而是一块千年的寒冰。
南宫王爵也察觉到了周身压抑的气氛,说完便沉默下来。
呼啸的清风拂过三人脸庞,许久后,崔衍才动了动唇,问:“他……真的死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南宫王爵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迟疑着说:“我二叔传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吧?不过我可没问他是不是真的见到君宗主的遗体了,咳,那样显得太过无礼……”
崔衍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垂下眸子不说话了。
南宫王爵又提到一剑仙宗的卓姓修士,兴冲冲地说:“听我二叔讲,那天你们离开之后,送你们灵宝的三个卓姓修士也说要走,他们修为高强,一剑仙宗六位尊老同时出手,竟然没能伤到他们分毫!当时不少仙友都在猜测,他们是不是已经达到传说中的转轮境了!”
“转轮境?”
听到这个境界,丁妍和崔衍都被吸引了心神,他们当时也算是跟那三个卓姓修士近距离接触了,可根本就没有感到任何的威压。
他们是有多强?
南宫王爵又复述了一下卓姓修士留下的话语,末了叹道:“看来一剑仙宗的魁首之位怕是保不住了,走的人太多……”
丁妍连忙岔开话题道:“南宫师兄,二家主是不是觉得外面太危险了,所以要你即刻赶回方穹洲呢?”
“是我爷爷不放心啦。”南宫王爵灿然一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掸了掸自己的衣衫,说:“不过我跟我二叔说了暂时不回去,我还要陪你们找回生生无灭金莲呢!”
“况且有你们两位剑道天才以及笑前辈在,我也没什么好怕的,说不定还能见识更多的东西呢!”
他的语气带着兴奋的憧憬,但丁妍还是敏锐地感到不太寻常,他好像在逃避着什么事情。
其实从很早之前,这种情绪已经在他身上隐隐出现两三次。
不过他应该是不想说出来的,丁妍自然也不会多问。
交流完最新的消息后,南宫王爵又起身走到了舟尾,和青仙、笑元成团坐一处谈笑风生,偶尔还发出激动的赞叹。
崔衍坐在舟头,解下背后的剑囊放在膝上,轻轻抚触着钟情与承电,似乎是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丁妍察觉到了他心头的压抑,便试探着说了些其他事情。
崔衍配合着跟她说了一会儿话,终了还是反问道:“妍妍,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神情很认真,似乎是在寻求一个疑惑了许久的答案。
“君飞泓?”丁妍犹豫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崔衍便先开口了:“我恨他。”
“但小时候,有段时间,他对我很好……”
“现在想,那是假的。”
崔衍的喉结滚了滚,又偏过脸,对着丁妍扬唇微笑。
“你觉得他……怎样?”
丁妍抬手,为他抚平了被风吹乱的鬓发,又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望向他,说:“在我看来,他是一个疯子,自视甚高、不择手段的疯子。”
“或者说,一剑仙宗和君家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就比如敕阳真人。”
崔衍紧抿嘴唇,按紧了膝上的两把灵宝。
“君天夜的一生太过耀眼和辉煌,他的血脉后人以及剑道传人根本难以企及,在巨大的落差下,他们只能将祖先重新奉上神坛,来消除心中的痛苦,久而久之,那些人便走上错误的道路,变得偏执、独断,再也无法容忍荣耀与信仰坠落。”
“当然,世代以来,肯定有人的头脑是清醒的,或许也曾寻求过办法,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但在君天夜的光环下,在那种压抑的氛围环境下,理智和判断都会受到旁人影响,可能后来也被同化了吧。”
丁妍摩挲崔衍的手背,又跳过他的指尖,摸了摸剑囊里的灵宝。
“不过我不否认,君飞泓那些人心里是有正义的,可能他们也愿意为了正道献出自己的性命,就像两千年前的天波峰之战……因为掌声与歌颂同样是他们一直在寻求的东西,那应该是他们距离君天夜最为接近的时候了。”
“但他们的路是错的,你的路才是正确的。”丁妍话锋一转,又提到了卓姓修士的话语。
“想来君天夜前辈应该也是希望有人能悟出属于自己的剑意,打碎他留在山门处的参天石剑吧,否则也不会跟卓姓一脉订下那样的约定了。”
说到这里,丁妍忍不住凑近他一些,悄悄打听道:“对了,我都忘记问你了,你是怎么悟到无上剑意的啊,可以教教我吗?”
提到这件事,崔衍就有些赧然。
他忽然抓住她放在剑囊上的手,放到唇边飞快地亲了一下。
“因为你,才有的……”
“……”丁妍脸红了。
*
在原临城附近,四人暂时停下作了休整。
城门附近有不少正道弟子来往巡查,甚至在仔细盘问检验进城的散修。
丁妍和崔衍的特征太过明显,又是脱离了一剑仙宗和玉琼派的紧要人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南宫王爵便让他们留在飞行舟上,自己带着笑元成进城采买。
临行前,丁妍挑了几件宝物出来,托请两人帮忙代售。
没想到的是,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南宫王爵不但带来了丁妍需要的东西,还给了她几十万的灵石,说是多余剩下的。
飞行舟再度升空,丁妍点了两遍,觉得数目过多,也没问南宫王爵,直接看向了笑元成。
“前辈,我的宝物真的能卖到这么多灵石吗?”
南宫王爵立刻叫嚷起来:“丁师妹,你是在怀疑我少算了吗?”
“不,我怕你多算。”
笑元成听到问话,笑着回答:“南宫小友并无错漏。”
“听到了没,听到了没,丁师妹你这样太让我伤心了!”南宫王爵说着,还假意扁了扁嘴,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
丁妍皱了皱眉,“前辈,真的?”
笑元成点头,“小僧从不妄言。”
见他冷静自持不似作伪,丁妍信了,对南宫王爵抱歉一笑道:“是我不好……”
“那你怎么补偿?”南宫王爵掩着衣衫,笑嘻嘻地凑过来,伸手翻了翻她面前的布料和针线,说:“要不你也给我做个发带吧?绣我的名字就行。”
滋啦。
有电弧肆跃声响起,他被吓了一跳,转眼一看,是坐在旁边的崔衍拔出了承电。
“当我没说……”
南宫王爵吐舌,悻悻地坐回了原位。
*
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一行四人终于抵达了笑元成演算出来的位置。
一处阴暗的峡谷。
刚刚跃下飞行舟,他们就感受到了扑鼻的奇异味道,有点儿像是尸臭混合着檀香,让人胃里翻涌,极为不适。
除了笑元成,三人都用了屏息之术。
“小僧感应到了金莲的气息。”
话音刚落,笑元成便向着峡谷之中飞落而去。
南宫王爵收了飞行舟,跟在丁妍和崔衍的身后,一起追向了前面的笑元成。
这片峡谷很是幽谧,因为参天的古木遮挡在半空,所以内里甚是昏暗。
周遭并没有任何的飞禽走兽,唯一徜徉在耳畔的便是汩汩的溪流声。
一路过去,四人并没有遇上危险,当然,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影了。
最后,他们看到了一方山洞。
在旁潜藏观察片刻,并没有灵力波动传来,四人猜测邪修已经离去,这才谨慎防备地进入其中。
山洞里的温度很是阴寒,地面崎岖潮湿,不断有水珠从上方落下。
丁妍操控着一缕微弱的火苗在周身飘荡,果不其然,发现了一小片一小片黯淡的浊气。
“有很多邪修来过这里,但什么时候离开的却不好说。”
天光无法照进山洞,浊气消散的速度就会减缓,所以很难判断。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得寻找到生生无灭金莲。
沿着粗凿的石阶往下走,蜿蜒的路途过后,他们来到了地底,一处宽阔的洞室。
洞室昏暗,中央筑着一座可供两人躺下的石台,前后摆放着两支已经熄灭的黑色灯盏。
空气中残留着血腥的味道,还带着一点儿焦灼的灰烬,触碰到四人护体灵力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融化声响。
笑元成感觉到了什么,快步走到石台前方,拂袖挥去了石台上的落灰。
手中念珠急速旋动,倏地飞旋在空,洒下了清澄的碧光。
碧光之中,升腾起了一道虚影。
是金莲的虚影,它是一团金焰的形态,然后被一股力量控制了,渐渐缩小,化成了巴掌大小的石莲。
到此为止,虚影破灭,再无其他讯息。
笑元成收回念珠,手指捻动不发一言。
另外三人等待片刻,还是南宫王爵开口问道:“笑前辈,情况怎么样了?”
笑元成抬起头,莫名叹了口气,说:“真没办法啊,又跟丢了。”
“什么?”丁妍听到他那波澜不惊的语气就觉得不安。
果然,下一刻,他补充一句:“那坏家伙封印了金莲,应该是要带去鬼蜮。”
丁妍周身灵力汹涌,引动剑囊内的三把灵宝也跟着颤鸣。
“前辈,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先前还带错了路,不然我们早就追上了!”
崔衍轻轻触碰她的肩膀,让她内心的愤怒消弭于无形,就连三把灵宝也即刻安静,再无声息。
“丁施主不必太过担忧,这是金莲劫难,我们若是强行阻拦,天道不允,也会伤了你我机缘。”
笑元成无奈叹息:“大不了,咱们去鬼蜮一趟,要知道旅途越是艰难,在收获成功的时候,会发现得到的越多。”
鬼蜮……成百上千万的邪修……他到底在说什么……
尽管知道其中可能有什么关窍所在,但丁妍还是有些郁闷。
她只能转身捧住崔衍坚实强壮的肩膀,额头抵了上去,以此来获得平静。
这个笑元成一定是老天派来折磨他们的!
“笑前辈,你说的太轻松了吧?”.
南宫王爵瞪大眼睛,可怎么努力都还是眯着细眼,他指了指连同自己在内的四人。
“听说正道修士很难进入鬼蜮,罅隙之间的封印虽然破碎,但因为情况特殊,只能鬼蜮邪修进出,我们正道却是只出不进的。”
“之前那什么香尘道君,就跟邪王姬烨打架的那个,也是意外发现罅隙之间的空缝,运气好才过去的。”
笑元成眯眼笑道:“小僧知道还有一个地方能进鬼蜮,我们可以去那里试试。”
丁妍从储物镯里取出了鞭杖,咔啦一抖化出了刃片长链。
她在周身甩得啪啪作响,对着笑元成瞪了瞪眼,“前辈,这回不会再带错路了吧?”
“……不会。”笑元成瞥她一眼,脚底抹油,当先往上掠去。
就在四人刚刚抵达山洞洞口,却意外撞上了一名折返回来的邪修。
那邪修反应很快,白羽斗篷一闪,霎时便倒飞而出,融入了峡谷的阴影之中。
“想跑?”
三剑齐鸣,丁妍操控它们凌飞在空,嗖地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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