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铁根子缩在破庙的角落里睡着了。
他梦到了香喷喷的白面馍馍、金黄滋溜的大鸡腿, 还有镇中心那家富海酒楼的醋溜鱼。
那是一盘堪比小山的大鱼, 抬起头的时候, 只能看到弯弯翘起的鱼尾巴, 几乎戳到了酒楼的天花板,白茫茫的热气飘散往下, 托着他飞了起来。
他看到灿亮的汤汁从盘子边缘淌落, 就像是瀑布一样!
酸酸甜甜的好香啊……比他从罗大善人家领到的剩饭剩菜还要香……
他伸出手指,想要偷偷沾一点儿汤汁尝尝味道。
可还没能碰到,就有一双巨大的筷子砸在他的身上。
他仿佛又看到了酒楼掌柜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庞, 吓得浑身一颤, 立时清醒过来。
阴暗的破庙里,有年纪稍大的乞丐正站在他面前。
“还睡呢?!”
腿上传来被踢踹的痛感, 激得他眼睛里立时漫起了水雾。
他不敢说话,在身下的草堆里摸了一会儿, 摸出破了边的帽子戴在头上, 捧住自己缺了口的小碗, 跟着其他乞丐往庙外走去。
临出门的时候,他抓了断墙上的积雪,放在嘴里慢慢化开,就当是吃过饭食了。
彻骨的寒意一路侵蚀到他的肚腹, 瞬间蔓延全身,冻得他唇齿都开始打架。
快过年了,镇子里满大街都飘着糕点酥果的清香,小贩在吆喝着售卖桃符鞭炮屠苏酒, 好些铺子也摆出了年货供品,人来人往热闹喧天。
“过年了……给点吃的吧……”
“发发善心吧大爷……”
乞丐们分散开来,颤巍巍地伸出破碗讨要饭食。
年节在前,上街采买年货的百姓手头也有些余钱,一路过去好些人都得了赏,这让他们更加兴奋,脚步也不由越来越快。
铁根子迈开脚步,努力想要跟上自己的同伴,然而他人小腿短,被踹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前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他愣在原地,望着身边经过的陌生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唉唉唉,前面的小乞丐,让开——!”
后面响起呵斥声音,骨碌碌的车轮滚动,有人推着载满货物的板车过来了。
铁根子没敢多留,立刻避让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经过一户人家后门的时候,有几个小孩正在放鞭炮,瞧见他一瘸一拐地过来,便跑到门口笑嘻嘻地对他做鬼脸。
“铁根子,眯眯眼,没爹没娘生得丑,到处讨饭遭人嫌!”
他们身上是干净整洁的棉衣,脑袋上带着保暖厚实的毡帽,因为疯玩过一阵,脸蛋红扑扑的,像是染过浆的红鸡蛋。
铁根子低着头,抱住破碗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他们围到他身边,一边拍手一边跑跳,对着他继续喊:“铁根子,眯眯眼,没爹没娘生得丑,到处讨饭遭人嫌!”
长命锁随着跑跳的动作发出轻轻的响声,迎向冬日的阳光,在他们胸前闪烁起明亮的色泽。
直到有大人走出后门,呼唤他们的名字,几个小孩才哄然散去。
铁根子揉了揉眼睛,走进另一条巷子里,沿着避风的墙角坐了下来。
他蜷缩起双腿,把破碗搁在怀里,捧起先前讨来的小半个馒头,一点一点地吃进嘴里。
不知道等了多久,有卖货人来到这里,背着一筐新鲜的菜蔬,走向了不远处的高墙大院。
后门很快就开了,风华正茂的少女带着两个家丁走出来,检点卖货人的竹筐,计算里面货物的价钱。
似乎是注意到墙角有人,少女远远地看了过来。
铁根子连忙低下头,捞起一把墙角的积雪,抹了抹自己的脸。
交易很快结束,卖货人走过他面前,坚固的高门关了起来。
空荡荡的巷子里,铁根子抱住膝盖,坐在冬日的阳光里,享受着片刻的温暖。
不知不觉,鼻间涌来了花香,他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怎么又来了,是肚子饿吗?”
温柔的声音响起,先前的少女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她眼睛水灵,又大又亮,就像是高挂在破庙顶上的满月一样。
她从袖子里摸出手帕解开,露出里面的花糕,轻轻搁在他的膝上,还倒了把炒熟的豆子给他。
黄澄澄的豆子撞击碗面,发出好听的脆响。
少女对他甜甜地笑起来。
“过年好呀,快些长大吧。”
……
铁根子每个月都要来后门巷子几趟,有时候能碰上少女,有时候等一天也等不到任何人影。
冬去春来,在桃花落尽的某一天,高门大院里的千金出嫁了。
铁根子和其他乞丐跑来凑热闹,想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赏钱。
红色绸带在风中飘起,车架旁,他看到了双眸黑亮的少女。
围观的人说,那是钱家的陪嫁丫鬟,要跟着她们小姐前往另外一座遥远的城镇。
那一天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他继续住在破庙里,跟着其他人一起讨饭过活,与蛇虫鼠蚁为伴。
直到一个夏日的夜晚,蝉噪虫鸣声中,他的身上不自觉地亮起了金光。
夜幕之中,有一片耀眼的金芒渐渐升起,浮涌在小镇的上空,比月色还要莹亮。
他听到了血脉的召唤。
他看到一艘巨船浮在空中,比梦里见过的糖醋鱼还要大。
船上飘下了一群仙人。
为首的老人伸出手来,含着热泪告诉他。
他有爹娘,他有亲人,他有名字。
他是南宫世家第一顺位继承人,南宫王爵。
……
南宫王爵又梦到了往事。
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幼年时无依无靠的痛苦还是深深刻入了他的骨髓,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昏昏沉沉间,有温柔的水波在抚触他的脸庞,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紧紧抓住了那道水波。
但也就是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他惊醒过来。
不是水波,是女人的手。
他睁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到了站在身边的燃雪。
她垂着眼睫,一如往常那样默不作声,只是那柔美的脸庞上显出了几分令人迷醉的绯红。
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南宫王爵怔然片刻,坐直身体松开了她的手,有些不自在地岔开话题:“我刚刚是睡着了吗?”
“是。”燃雪收手负在背后,例行公事般说:“少爷连日来太过疲惫,刚刚伏案昏睡过去了……您还是到床上休息一下吧。”
南宫王爵摇了摇头,抬手拍打脸庞,想要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做的还不够,现在只有四位智老私下表达了支持之意,在爷爷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之前,我必须再争取到五位,这样一来,就不会再有人能威胁到我的地位。”
燃雪走到另外一边,为他倒来灵草药汤,说:“您也不要太过逼迫自己了,有崔护法支持您,纵然是智老也无法抗衡的。”
“燃雪,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希望小崔做这个护法,因为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另一种……”南宫王爵叹了口气,指尖摸向桌案上的玉简与书册,微微用上了力道。
“另一种意义上的神剑使……你明白吗?”
燃雪拢起指尖,点了点头。
南宫王爵接下灵草药汤一饮而尽,感觉身体舒服许多之后,才继续说道:“我如今能力不足,确实需要他的帮助,但我会尽快强大起来,依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再去麻烦他。”
似乎是感受到他语气中强烈而坚定的信念,燃雪倏然抬眼,眸子里像是燃起了火焰。
“少爷,不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会一直追随您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南宫王爵的心底莫名地柔软了几分。
他扯扯嘴角,对着燃雪露出灿烂的笑容,随后将注意力重新回到面前的玉简和书册上。
“两日后要去方穹法部检视,消息可传下去了,有人闹事吗?”
燃雪应答:“已经传下去了,暂时并没有其他消息传来。”
“那就行。”南宫王爵脸上的轻松神情消散无踪,他指节叩击着桌案,忽地冷笑起来:“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希望法部那些人会是‘俊杰’吧。”
燃雪又为他重新添了药汤,见他开始专注做事,便默默退到博古架的后面,开始完成自己的任务纪要。
海明珠从穹顶上洒下清辉,隔着放满宝物的博古架,两人各自埋头做事,房间内凝成了安静温馨的氛围。
燃雪暗暗地瞥向坐在书案前面的男人,抚触自己的脸庞,又攥手成拳覆在胸口,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磨蹭到事情做完,她将手中纪要交到南宫王爵的面前,也没了继续停留的理由。
“少爷,我先退下了。”
“嗯。”
南宫王爵淡淡应了一声。
燃雪垂落眼睫,俯身行礼,转而走向门口。
但就在她即将开门出去的时候,南宫王爵却又喊住了她:“燃雪!”
燃雪立即转身,恭谨地听候他的吩咐。
“再留一会儿吧。”
“少爷?”
见她没有动作,南宫王爵从桌案前起身,快步向她走了过来。
他走到她的面前,没笑,还有些严肃。
下一刻,他缓缓地握起她的手,语气认真地说:“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吧,只有一个人的话……太孤独了……”
燃雪指尖一颤,蓦地抬起头望向了他,可惜看不到他的目光,不知道他到底……
她没有立即应下,而是波澜不惊地反问:“少爷,需要我去喊红漪和紫亦吗?”
南宫王爵轻声一笑,“你真这么想?”
话音才落,他用力攥紧她的手,语气也随之落寞了几分:“但我觉得,你是不同的。”
燃雪心口一跳,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对她来说,南宫王爵也是不同的。
早在八年前的花云斗法赛上,她第一次来到嫡系族人居住的乾坤洞天,就被他那温柔爽朗的笑容吸引住了。
所以她才会拼命夺得第一,获取南宫永昊的青睐,继而成为他的女使。
而今天,她终于听到了梦寐以求的话语。
“我陪您。”
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师尊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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