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潇真人带着新收的徒弟回了小环山。
闻到扑面而来的馥郁梅香, 他才堪堪回神, 想起先前在玉琼大殿里的时候, 自己答应得似乎太过爽快了……
怕是又着了影老头的道。
正潇真人低低叹出一口气, 不咸不淡地瞥一眼身侧小面团似的女孩,拉扯木偶一般, 把她随意提了起来。
“先瞧瞧喜欢哪里, 晚些时候……为师……给你造一间小院。”
说出“为师”这两个字的时候,正潇真人总觉得有些奇怪,喉咙里就像是被人塞了把沙子, 干干涩涩。
他忽然有点儿怀疑自己, 到底该不该收徒弟。
但很快他就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收都收了, 也不能给人退回去,还是看看以后该怎么做吧。
迎着终年落下的薄雪, 他带着女孩绕着小环山逛了一圈, 最后停在一处长着及膝草丛的地方。
冰茅草, 他最讨厌这种东西,生命力太过顽强,哪怕只剩一段根须都会重新生长。
再加上成年累月吸收着门派内部的充沛灵气,它们早就变得坚韧无比, 要不是正潇真人用法阵圈住了这片区域,恐怕整座小环山的都要被它们霸占掉。
或许是为了纾解内心的烦躁,正潇真人胡乱地攻击着法阵中的冰茅草,把它们打成一片又一片的齑粉, 纷纷扬扬洒在了漫天的薄雪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转过身的时候,他看到了女孩微微仰起的小脸,那双眼睛亮丽如水泽,正定定地注视着他。
应该是有些冷了,那小巧的鼻子被冻得通红,还隐隐……有透明的水流要淌落下来。
凡人小孩就是麻烦!
正潇真人最受不得这种状况,连忙送出灵力封住她的鼻子,这才皱着眉头走过去,有些不耐地问:“冷吗,冷的话怎么不吱声?”
女孩低下头,动了动已经被积雪浸湿的布鞋,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一步。
——行吧,收来个闷嘴葫芦。
正潇真人暗暗腹诽。
他提起女孩去了梅间汤池,那里有天然温泉,地热让整个院子都暖烘烘的,适合没有灵力的凡人暂时居住。
感受到面前的温柔暖风,女孩好奇地朝院子里面来回张望,又试探着抬脚,想要跟着正潇真人进去。
正潇真人见她穿着脏鞋就要往里踩,凤眸一挑,凶巴巴喝道:“停下,脱鞋!”
女孩惊得跳了起来,匆匆倒退好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
见她不安地绞着生满冻疮的小手,正潇真人不自觉地撇开脸,慢吞吞地在储物袋里翻找起来,可惜根本就没有适合小孩穿的鞋子。
他觉得头大。
想了想,他索性又把女孩提起来,一路掠过涉江云石铺就的地板,最后搁在了温泉旁边。
“能自己洗澡吗?”
待得女孩点头之后,他甩下一句“为师出门”,便匆匆离开了小环山。
等到正潇真人领来了新的弟子服,女孩已经从温泉里面爬起,还换好了旧衣。
头发湿嗒嗒的贴在脸上,她整个人都冒着腾腾的热气,正踮着洗干净的脚丫,扒住长桌边缘,向上面的果盘张望。
见到正潇真人回来,她赶紧又缩回身子,敛眉低目地站在了旁边。
“去吧,换了。”正潇真人递出新衣新鞋,把她赶到温泉旁边的休息室去了。
女孩很快就换好了衣衫,她没换鞋子,只踩着有些宽大的白袜,磕磕绊绊地走到正潇真人的面前,态度恭敬地跪在地上向他行礼。
“多谢师尊。”
嗓音空灵清脆,与她一板一眼的动作大相径庭。
正潇真人抚了抚自己的华衣,随手捡了桌上的蜜桃给她,心烦意乱地把她轰走,“为师很忙,自个儿玩去。”
“是。”女孩捧住蜜桃走向院门,望着漫天飞雪,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正潇真人走进另外一间居室的时候,看到她凑在门口的盆栽旁边,正往里面埋桃核。
他勾了勾唇角。
“无聊……”
*
正潇真人带着新收的徒弟在梅间汤池住了下来。
令他不太适应的是,这个小徒弟每天都会晨昏定省向他问安,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没有任何气馁,自己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然后下次再来。
正潇真人觉得她没点儿孩童应有的天真活泼,忍不住跟执礼长老接通了联络。
“老牛,我那小徒弟是什么来头,感觉好呆板啊……”
“什么老牛,有没有点规矩?!”传讯牌里,执礼长老的声音格外响亮。
正潇真人清清嗓子,“咳,牛师叔……”
“合着你小子收了那么多天徒弟,到现在还没搞清楚她的身份?”
说到这个正潇真人就觉得有些尴尬,当时他去玉琼大殿晚了,也没多问什么,被影长老牵着鼻子稀里糊涂就答应收徒了。
“牛师叔,说重点。”
执礼长老这才回答:“她好像是某个凡人小国的罪臣之女吧,父兄卷入朝堂争斗被砍了脑袋,她和其他亲眷被流放到北境小城做苦工去了……”
“前段时间有长老在北境那里采摘药草,意外撞见雪崩,埋了好些凡人,她当时也在,要不是有天纯火灵根帮忙,护住她体内一口暖气,恐怕她早就冻死在雪堆里了……”
正潇真人微怔,片刻后结束了传讯。
等走出居室的时候已是清晨,沿着长廊走过温泉区域,他见到正在擦拭地砖的女孩。
也不知道在哪里找出小刀,她裁了自己的旧衣当做抹布,还用他很喜欢的一方玉盘接来了温泉里的热水。
傻,有净尘决呢,要打扫什么?
察觉到有人靠近,女孩一骨碌地站起身,当发现来人是谁的时候,她急忙放下抹布跑了过来,水盈盈的眸子里也亮起光芒。
“师尊!”
迷蒙的天光中,正潇真人蹲下来,拨弄两下她细软头发绑成的小辫,抓起了那双生满冻疮的粗糙小手。
他用柔和的眸子看着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咬住嘴唇,片刻后道:“丁妍……”
***
正潇真人没有想过,当日与笑元成的一番无心之言,最后却成了真。
这次闭关的时间尤为漫长,不过令他意外的是,他的心境始终平和,没有走火入魔一次。
整整六年的时间,他从修炼中清醒,同时也突破多年的禁锢,成功踏入了化婴境。
不过离开小环山之后,他发现外面早已物是人非……
玉琼派如今有了代理掌门,是执礼长老。
至于珞瑶仙子……当日与丁妍一战,她遭受剑气重伤,彻底落了病根,需要每日与药相伴。再加上一剑仙宗取消婚约,她遭受刺激,如今神魂状态不佳,极易动怒伤人。
未免造成意外,影长老与其他长老共同商议之下,便将她监管在了花林之内,又命令执礼长老暂代了掌门职权。
一剑仙宗,这位曾经的正道魁首,因为失了神剑和神剑使,就连卓姓修士也随后离开,已经压不住下面某些蠢蠢欲动的大型宗门,很有可能在十年之内就会跌落云端,失去魁首之位。
唯一的好消息是有关鬼蜮的,尽管这个消息过了很久才被人相信——半路复活的邪尊煌黎死了,被丁妍、神剑使、还有南宫世家的继承人南宫王爵联手诛杀。
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质疑声从未停息,但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意想中的正邪大战没有到来,甚至没有多少邪修再冲出罅隙之间,整个正道同盟才渐渐相信了当初的传言。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徒弟丁妍已经自请离派了!
说不震惊是假的,但听完执礼长老解释完前因后果,正潇真人心下释然,立即就理解了徒弟的做法。
“你这回既然出关了,便帮着上手照看门派吧,老夫上了年纪,门派的重任还是要你们年轻人扛起来啊。”执礼长老细细端视着正潇真人的脸色,发现他情绪正常,便又补充了一句:“如今派内人心涣散,实在需要一位领军者出现,带动低落的士气。”
正潇真人抬起头,望向晴朗的天空,“牛师叔,我要回云鼎佛国了。”
“你说什么?!”执礼长老胡子一翘,忍不住踏前一步,急急地拉住了他的袖子,“难道你不想丁妍回派了吗?她如今正在方穹洲的南宫世家养伤,前段时间影师叔他们一同前往探望,却被那南宫王爵拦在了外面,若换成你去……”
正潇真人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回不回派有什么差别,我和丁妍还是亲传师徒,而且……我会和她再见面的。”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笃定到执礼长老无法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松松就摆脱了自己的拉扯力量。
真的不一样了,他如今是化婴境,谁还能管得了他?难道他真的要离开玉琼派吗,就跟丁妍那样?
想到此处,执礼长老脸色惨白,身形也跟着摇晃起来,“正潇啊,当初你来派中的时候,答应过……”
正潇真人拍拍他的肩膀,最后一次喊道:“牛师叔。”
“当初鲍掌门在佛国邀我作记名弟子,只是因为听从法师之言,认为我能够影响玉琼气运,护住门派基业。”
“我答应他留在玉琼百年,如今时间达成,我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了。”
话音才落,正潇真人就瞬间飞起,凌空立在了玉琼五宫上方。
“正潇——”
执礼长老追上了高空,凄声喊道:“相处那么多年,你对我们就没有一点儿感情吗?”
“有,可我更想追寻自己的道路……”正潇真人轻轻一笑,施展术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天光清明,风声呼啸,巨大的结界光罩升起,渐渐封住了整座小环山。
一道虚影抱着一只傀儡机关狗冲出光罩,向遥远的天际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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