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进荣府·第四啪

    麟德五十三年的冬日格外冷些。

    启元宫主人素来畏寒,殿内虽无地龙,但内务府早早巴结了银丝霜炭,寿喜双字镂空黄铜大熏笼足足地拢了,燃得橘红的炭渣热气升腾,赤褐色的香饵哔啵作响。

    宫娥轻手在赤金螭龙纹香鼎内撒下香饼,又有人至外间榻前系香囊。鼻间萦绕着正是淡淡的辟寒香——每至寒日,各宫室俱换平素所焚,改焚辟寒香——启元宫又焚得格外早些。

    殿中人虽多,但行事俱是老手,启元宫主人脾性喜怒不定,宫娥内侍行动间更是悄无声息,内室静得针落可闻。

    正中摆着占了一整面墙的里外三层万工拔步床,最里头一层罩着绣了各色人物繁华景象的赭黄罗帐,帐子高高挑起,榻上斜斜睡着一位手握书卷的青年男子——剑眉星目、乌发如墨,即便是面目平静,也自有一股威势。

    “殿下,秦理回来了。”宫娥轻手轻脚地跪在二层帐外,恭敬禀道,“正在殿外求见。”

    帐内的青年男子正是先太子——如今故去的废太子——的嫡长子,钟泽元。

    他闻声皱了皱眉,怔愣半晌才从床上缓缓起身,面上似有不虞之色,“叫进来罢。”

    启元宫的首领太监秦理从渡口回来了早在外头候着,进内见状不敢多言,一壁悄声吩咐宫娥进内安置灯烛,一壁亲身上前跪在脚踏上与钟泽元蹬靴。

    钟泽元垂眸看着秦理的冠帽,不经意间却瞧见了几丝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归在耳后,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伴伴才从渡口回来?”

    “是。”秦理眯眼笑着,眼角夹起一层褶子,“您把这样差事交给老奴,可见是真心看重。老奴焉敢不尽心?两淮都转运使林大人押送的税银,已交割给内库归了档。”

    钟泽元神色并无什么变化,只点了点头,“林如海办事谨慎,必不会出什么差错。”

    “还有您吩咐的事儿,奴婢都办妥了。叫的是都知监高喜他们四个跟去,那都是您小时候陪着练武的小子,身子骨儿壮着呐。”秦理只作没看出钟泽元心情不佳,低头理了理靴筒,小声笑着把渡口上的事儿眉飞色舞讲了一遍,抬眼偷瞧钟泽元面色,“林姑娘叫奴婢跟您道谢呢。”

    钟泽元果然淡淡一笑,却没说什么。

    秦理小声笑着打趣,“老奴只是不明白,您如何对林姑娘这般上心。”

    钟泽元垂下眼皮,低低哼了一声,话中意味不明,“你是不能明白啊……若放在两个月以前,我自己也不明白。”

    确然,任谁能想到自己竟能经历一场重生呢……

    上一瞬还是“好”皇叔忠顺郡王狰狞着脸追杀,自己决然跳崖。

    下一瞬再睁眼,竟回到了四年前皇祖父派自己去巡察盐务的御船上,还莫名其妙成了一个小姑娘的“系统”???

    “主人~~~”当时,钟泽元还在自己重生的震惊中发懵呢,就听见一道自带波浪线的贱兮兮声音,“我跨过万水千山来找你了叮~~~”

    钟泽元硬生生打了个寒噤,满腹狐疑,“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声音立刻嘤嘤嘤起来,撒娇道:“主人~”

    钟泽元被它叫的头皮发麻,只觉别扭,他咂摸了一会儿,忽而大怒,“别用本宫的声音弄出这种贱兮兮的声调来!”

    “好吧——”钟泽元听着耳边叮叮叮响了一阵,那声音垂头丧气地回道,“对不起主人,积分不足,无法改变声音,只能用您本来的声音。”

    钟泽元头顶都要冒烟了,忍了又忍才按下了怒火,耐着性子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系统被他呵斥了几句,老实了许多,仍旧用钟泽元自己的语调答道:“我是伴生灵叮!”

    钟泽元听着两个自己说话一阵别扭,但又无法,只好装作听不出来,淡声道:“来历,往明白了说。”

    “我是‘打脸’系统——”系统得意洋洋地先说了几个字,又小声灰溜溜地嘀咕,“的伴生灵,铤铤。”

    “怪不得总是叮叮叮的!”钟泽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感受到这个“铤铤”的情绪的,莫名其妙就有种这还是个孩子的感觉,他也不好欺负小孩儿,只得冷着脸继续道,“还有呢,为什么叫我主人?或者说——是你让我重生的?”

    “嗯……”伴生灵嗯了一声,好像是在措辞如何解释,好一会儿才又道,“您的命运暗合天道,从而化身成了仙宝,也就是系统。我是系统在修炼过程中吸取天精地华生成的伴生灵。”

    “本来很快就能跟您见面的,但是在我诞生之际,检测到系统——也就是您——有生命濒危的迹象,所以赶紧耗尽自己所有能量,扭转时空。”系统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来,透着那么一股子的心虚,“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出了那么一点点点的小差错……”

    “什么差错?”钟泽元警惕心四起,他皱眉,“该不是改了你的性格,让你变成了这个鬼样子吧?”

    “才没有!铤铤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伴生灵挺起了小胸膛,但很快就想到自己现在连实体都没有了,立刻泄了气。

    “嗯、嗯,就是时间线出了点小问题啦!”系统还想含糊过去,但明明现在它还没有实体,却突然感受到钟泽元一道凌厉的眼风,吓得赶紧如实交代,“啊啊啊,我说,我说!”

    “那就赶紧说——仔细说!”钟泽元身上的气势这才消散,吓得伴生灵直吐舌尖——虽然它还没有这玩意儿……

    它也不敢隐瞒了,如实说道:“我刚刚诞生,力量不稳。甫一降世就用的扭转时空的大法力大神通,所以不小心造成了时间线混乱——掺杂了一个本来该是六岁,但现在变成了十四岁的小姑娘的命运线进来……”

    伴生灵战战兢兢地偷瞄钟泽元,生怕他发怒。

    “什么小姑娘?”钟泽元脑门发胀,只觉一阵阵不妙。

    “就是您此行要去见的林海的女儿,嗯,乳名黛玉。”

    钟泽元扶额,这个伴生灵小孩子脾气,说话说一半漏一半的,怎奈又偏是它救了自己一命,钟泽元也是无奈,只好捺下性子道:“然后呢?掺杂了她的命运线后果是什么?”

    “后果就是您必须绑定黛玉,只有确保黛玉的命运完全偏离原本命运,才能获得系统能量,保证时空不会坍塌。”伴生灵不等钟泽元再问忙一股脑儿把话全说了,生怕他再发火,“时空坍塌就是世界回到原本走向,您跳崖而亡。”

    钟泽元的青筋直跳,总不能白重生一回吧?他黑着一张脸,粗声道:“我要怎么做——怎么绑定?”

    伴生灵也不闹了,老实回道:“不用怎么做,等下您就会自动附在黛玉身上,成为她的绑定系统。您跟黛玉的心神相连,她身边发生的事情,您会从她的角度全部感受到——哦,也不会有‘附身’的感觉,就是平行时空,您本身的活动不受任何影响,但黛玉那里的事情会实时传输到您这里。您也可以跟她交流。”

    “您接收铤铤成为系统之后,可以通过铤铤提前得知很多原本世界的走向,主要是黛玉小姐姐的原本命运,这样就可以防患于未然,及时纠正偏差,以防命运走向原本路线。”

    它又把各种任务解说了一遍,“这些任务就是偏离原本世界线的保证,所以您必须要让林黛玉完成任务。每次完成任务所获得的积分会转化成系统能量,用来升级系统,维持时空稳定。”

    “我知道了。”钟泽元沉默半晌,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他支使人习惯了,也不管伴生灵能不能看到,懒懒地挥了挥手,“你下去罢——这事儿且让我缓一缓。”

    伴生灵静了一小会儿,忽然讪讪地嘿笑,“那个、那个主人啊……您还不能缓呢……”

    钟泽元猛地一睁眼,吓得伴生灵赶紧闭上自己并不存在的眼睛,连珠炮似的大声喊道:“您要给黛玉小姐姐发绑定系统的福利,福利是让林如海改变想法,送小姐姐大张旗鼓进京!这是完成以后主线任务的保障啊啊啊!”

    它一说完就嗖地溜了个没影儿,气得钟泽元顺手抄起一个香炉丢了出去,知道打不着它,纯是叫气糊涂了,原来黛玉的福利还得自己想法儿给!

    舱外内侍们听见里头动静,吓得秦理忙匆匆跑进来问,“爷,您可是叫噩梦魇着了?”

    “无事。”钟泽元冷静下来,也没法子小憩了,毕竟是四年前的差事,这后来一桩桩一件件的政务,林海的事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他招手叫过秦理来,知道素日里都是遣他去办要紧差事的,“林海其人,你可还记得?”

    秦理果然知道,他轻轻一拍巴掌,笑道:“怎能不记得呢,您还夸过一句,眼下倒是忘了。”

    钟泽元纳闷,“我何曾夸过这么一个人?”

    “您夸时他却还不是督察御史,乃是通政使司通政使,正儿八经的从三品大员呢!”

    秦理这一提醒,钟泽元是想起来了,“唔,却是他——”

    “正是呢!”秦理殷殷笑着递了巾帕与钟泽元拭面,“先太子出事,朝中无一人不是风声鹤唳,明哲保身,唯有这位林大人仗义执言,替先太子上疏,直言奸人陷害。”

    秦理面上显出遗憾来,“可惜太上皇当时震怒,什么都听不进去,一怒之下,把个从三品的通政使发配到一处下县,做了个从七品的知县。”

    “您那时候不过三岁,正经夸过林大人几句呢。”

    钟泽元也想起来了,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人——到如今也十二年了?他是后升的御史罢。”

    秦理记性极好,钟泽元的吩咐他更是上了心的,这时候把个林海的履历数的头头是道,“正是呢。林大人自知县起,累升知州、知府,后调至盐课提举司提举。九月里太上皇退位前,加授兰台寺大夫,从四品衔,实领督察院巡察御史,分管两淮盐务,一直至今。”

    钟泽元默然半晌,忽然笑了,“有意思。”

    秦理并伺候的内侍等人不知他是何意,都是一脑门子的雾水。

    却不知钟泽元看透了太上皇的目的——这是君臣两人唱的双簧呢!

    明面上是被贬,实则暗派心腹到底下州县摸查情况,好好摸明白了两淮盐政实情,或许是原本太上皇想要对盐政下手,不想身子骨儿不如往日退了位。

    可临退位前还不忘把林海插到盐务上,攥紧了私库的钱袋子——姜还是老的辣啊!

    钟泽元嗤笑,“有黄盖这个老将在,可够皇叔头疼的了。”他乐得见启祥帝束手束脚,自然好笑。

    船上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怎么黄盖还出来了呢?恰在这时,门外一人笑眯眯的声气问道:“皇子爷起来了没有?”

    秦理忙向钟泽元示意——这是太上皇派了来跟着南下伺候钟泽元起居的老内侍,司礼监提督高平。

    钟泽元冷冷一笑,伺候起居?安插眼线还差不多,没听说伺候起居要用个“内廷宰相”的!

    “叫他进来。”钟泽元在榻上坐了,摆手叫进。

    高平长得细细瘦瘦、伶伶仃仃的一个人,年纪得有五六十了,一笑起来满脸褶子。当然,能见着这位提督笑的,也就是宫里那么几个主子了,皇后还不见得能有这个面子呢!

    “皇子爷,给您请安了。”高平乐呵呵的先跪下磕了个头。

    钟泽元是太上皇躬亲抚养,别的人高平敢得罪,这位脾气喜怒不定的爷他可不敢——一句话不对,这主儿可是真敢叫人上鞭子抽的。抽坏了也没人能给他撑腰,太上皇可不会为了个奴才把自己嫡长孙怎么样。

    等钟泽元叫起,高平哈着腰递上一张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来,“太上皇密旨。”

    钟泽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接,就拿手指头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外头扬州的官儿都跪了半日,这便要出去接见赐宴——有密旨你这个时候才告诉爷?”

    “太上皇吩咐请皇子爷到了扬州再看。”高平赶紧解释,“不然奴婢哪儿敢耽搁呢。”

    “罢了。”钟泽元这才令秦理接了递过来,挑起火漆,抖开信纸一瞧,却是笑了,“成了,知道了。你下去就是。”

    高平如获大赦,紧着磕了个头,匆匆出去了。

    钟泽元把密旨一丢,吩咐秦理,“宴开后,瞅个机会,令林海过来见我。莫让旁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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