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水溶来的,正是懿仁宫中统领太监秦衡。也是六十多的老伴伴了,长得圆润富态,见人面带三分笑,总是乐呵呵的。
一进内,秦衡便抢上前来行礼,“爷,您有日子未到懿仁宫了,老娘娘又是怕您路上受了劳累,又是怕您不惯南边儿湿冷,可是想您想得肝儿疼!”
钟泽元示意秦理扶起老伴伴来,“明日得空便给皇祖母请安去,这几天备皇祖父召见,一直不曾出宫门。”又叫人赐座。
秦衡忙摆手,“知道您好老奴就安心了,还等着给娘娘回话呢。”说着,他又叹气,“娘娘年岁大了,这些日子想家里想得紧,想见见几个家里人罢,却又没个在京里的。唯有盼着李家几位老舅爷能回京任职,得享团圆,却又不好跟太上皇开口。”
“这有何难。”钟泽元笑了,扔了手中书卷,“明日我跟皇祖父禀明就是——也是老皇亲了,进京虽不能任要职免得闲话,可找个清闲养老的职位却不是什么大事。你只管让皇祖母安心。”
秦衡嗳嗳应声,如释重负,“可是去了娘娘的一大心事。”老伴伴笑得眼角儿都眯缝了,“前些日子还听说林家老夫人的孙女儿进了京,这也是老同乡了。娘娘还说得空儿便叫林姑娘也进宫来一回,她也瞧瞧如今好年景儿的小姑娘呢!”
“这是小事,都随皇祖母。”钟泽元淡淡笑了,“如今宫中公主们多已出嫁,皇祖母若是寂寞思乡,叫苏州来的臣女进宫多陪陪也是好事。”
秦衡连连点头,“可不是么!娘娘见着这样小姑娘就高兴。”言毕,也不曾多流连,忙忙的行礼退出去了。
殿中便只剩钟泽元二人,秦理悄声摆上茶来,又掩了殿门,亲自守着。
钟泽元在榻上盘腿坐了,又命水溶在榻下椅上坐。水溶端坐着,钟泽元却懒懒端了茶来,抖着盖子撇茶汤上的浮末。
水溶悄声打量他面色——今日入宫,他早打听了太上皇那里为着盐政之事大动肝火,又见钟泽元连回京的宴也不曾赏面,深恐他不悦,自要悄悄观瞧……
却见钟泽元不曾戴冠帽、额带,只里头一件石青色团龙箭袖长袍,腰间碧玉雕牡丹嵌各色宝石的制式腰带,垂着彰显身份的玉石穗子、二龙抢珠的荷包,又披着一件姚黄色缂丝狮戏的罩衫。
不似水溶面目可亲,反倒隐隐有一份皇家威严在身上,更叫人瞧了心生畏惧。
“殿下难不成遣人叫臣来,真是为了那劳什子窗课?这可是要了臣的命了,那老博士上课,你见我何时听了?”水溶见无旁人在场,也松快下来,便玩笑几句。
钟泽元也笑,“你倒是极有自知之明。”
水溶摸头一笑,“嘿嘿,臣若是没自知之明,适才也听不出殿下跟秦衡那老东西你来我往的打官司。”
“论起来,太后的兄弟李立悯可是你的亲外公。”钟泽元笑了笑,“怎么不见你对外家之事多上心。”
水溶撇了撇嘴,“嗤,我跟李家其他人一向合不来,您又不是不知道。好的早早去了,留下乌七八糟的一堆堵在那里,看了心烦。也就是太姑母养了我,她老人家的面子我不得不顾。”
“不过,殿下,您真的打算拉拢林如海?”
钟泽元尝了口茶水,淡淡道:“这次盐政出了乱子,皇祖父大怒,又不得不先忍下,却要安抚林如海。林家无亲,那便唯有加恩林如海之女一个。但天子断无见臣眷之礼,必然晚间是叫人悄悄吩咐过皇祖母什么。”
他抬眼瞧水溶,“皇祖母要想叫我知道,来人时,她不能避着你罢?”
水溶静静点了头,“的确,晚间我见太上皇身边的高平来了懿仁宫。”
“那就是了。”钟泽元微微一笑,“皇祖母得皇祖父之命加恩林如海之女,又见那小姑娘是跟着官船来的,必是经了我的首肯,心里难免没有想法。多半便以为我去南边一趟是要拉拢林如海,自然递个机会给我——用加恩黛玉换我提拔皇祖母的家人。”
“太姑母一箭双雕?”水溶皱了眉,“既领了太上皇的旨意,又送个人情给殿下。”
“算是罢。”钟泽元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这一切皇祖母都立在我想要拉拢林如海的底子上,可……”他忽然一笑,“本宫根本就没想拉拢林如海。”
“皇祖父交权交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林如海是他心腹中的心腹,退位留下的后手。且先不说是不是能这样轻易便拉拢的了的,林如海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这时候倒戈?皇祖父还没老到动不了呢!除非皇祖父将死,不然他唯有跟着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就算真为我所用,本宫还要顾忌如此放肆行事会不会惹恼了皇祖父——出一趟差事打一个要臣的主意,未免心太大了些。”
“本来皇叔一接位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再把皇祖父推向对头,那这宫里还有没有宁日了。”钟泽元合上手中茶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三足鼎立是最稳妥的局面了。”
水溶皱了皱眉,有些不快的样子,“那岂不是白让李家捡了便宜?您又要出力助他们归京了。”
钟泽元把案上的书往水溶手里一抛,示意他翻开瞧瞧,“底下送来的消息,李立悯在金陵任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倒是横行霸道的,还惹了现任金陵牧的皇叔——过继出去的那个——皇祖父想是也早知道了,只是不好面儿上发作出来给皇祖母没脸,不必多久,内阁的折子递上来,皇祖父自会着人把他调回京的。”
“本也用不着我去说话,不费我的力气,皇祖母自然也不敢去文安宫打听到底是谁使得力。”钟泽元笑了笑,“白给的人情,难道我还扔出去?”
水溶呆呆地听着,好一会儿才捋干净了思绪,忽然咽了口口水,帝王心术,着实可怕。
他悄悄抬头看了云淡风轻的钟泽元一眼,握紧了手中的纸条,既然有人敢在这时候还不住的往启元宫送消息,那、六部内阁,到底有多少人已经倒向了这位“皇子爷”?自己两人十岁前几乎日日见面竟没察觉一丝半毫的端倪!
水溶有些不寒而栗,但他内心也是一阵激荡,钟泽元肯如此跟自己摊明,也是把自己当成心腹了罢?水溶一个激动,立起身来长揖到底,脱口而出,“殿下,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钟泽元倒是笑了,“你是本宫的表兄弟,天然便是我这一边儿的,倒不必表忠心了。”
水溶自己说了心里话,也有些赧然,“殿下说的是。”
“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钟泽元示意水溶坐下,“我不在宫里的这几个月,皇叔召宗室子进宫了?”
水溶点头,正色道:“是,十月底圣上召宗室子二十人进宫考校学问,考校之后留了十个,俱在西边怡和所住着。”
这里头有个缘故。
太上皇寿高,到今年上仅剩下三个老一辈皇子。且大安皇室一向子嗣不丰——先太子、钟泽元之父钟栩璋乃是嫡长子,已去了十来年了;其后便是过继了出去,如今在金陵的金陵牧;现今启祥帝钟楮论宗室玉碟上是七子;忠顺亲王序齿第八;另有早年摔马去了的忠平郡王最小。
偏这些老一辈皇子虽不缺子嗣,但都是极晚才有的儿子,钟泽元年仅十五便是嫡长孙,除了忠顺亲王家的钟沔大两岁,底下众兄弟都小不少。
皇叔启祥帝钟楮子息上更是艰难,他年逾五十,公主是有不少,皇子却是一个也无。他原本又不显眼,不出头。
况且宫内还有先太子嫡长子钟泽元一直被太上皇躬亲抚养,至今年春满十五岁宗正寺为钟泽元请封郡王,太上皇还压了下来,亲口说,“此子日后要担大任。”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众人看来,启祥帝不过是侥幸捡了先太子故去后要立长的漏。
他甫一接位,尚还不稳,连印玺都还攥在太上皇手里,便传出太上皇钟铭励便有意要封钟泽元为太子。
钟楮即便明知不是如众人所想,只是太上皇怕交了权,新帝不安分,要给一个下马威,也坐不住了。
还不等过了年改元,便先匆匆示意宗正寺挑了不少“品貌端正、才学俱佳”的宗室子来,名为检视后辈,实则便是有意留人在宫中抚养——也是向太上皇示诚,自己并不心急权位。
钟泽元冷笑,“这事儿虽办得着急了些,倒是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水溶也点了头,“皇上无子易被诟病,如此便显得谦和有礼,底下的文臣御史也满意,只道圣上为社稷着想。”
如此一来,太上皇也满意了。便也不提要立钟泽元为太子的事儿。启祥帝目的达到,便也不提过继,只是留了几人在宫中“聊慰后妃膝下空虚”。
“皇叔好打算。”钟泽元淡淡评了一句。
“您呢,殿下,您可有何打算?”水溶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问了。
钟泽元忽而一笑,“我倒是觉着‘皇子爷’这称呼不伦不类,刺耳得很。”
水溶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他抬头看了看钟泽元的面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三足鼎立也要三个角一边粗细才好,如若不然,迟早是被人砍断的下场。”钟泽元慢慢说了几件事要水溶去做,“这些事交给你,我才放心。”
水溶虽有些不解,但听见这话心情仍是振奋了一下,他也不是毫无上进之心的,怎能甘心空领着一个王爵的帽子,一点儿实权也没有呢?
投效钟泽元就是他一场豪赌!当他白发苍苍的时候,也曾感慨过,幸而这场赌注,他押对了宝,跟对了人。
“殿下,臣领命。”水溶一撩袍摆,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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