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 谢长明的屋子是间简朴的瓦房,不是金屋。再者, 床上躺的也是一只受了伤的鸟, 不是什么娇娇。

    这样看来, 金屋藏娇四个字实属污蔑。

    但谢长明不能和陈意白解释真实情况, 因为陈意白是个好奇心过于旺盛、且追根究底的人。

    一旦被他知道躺在那里的是盛流玉,不知会想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 谢长明捏了个障眼法,站起身, 往外走了三两步,在桌子旁拦住了正往里冲的陈意白。

    陈意白打不过谢长明,也不强求, 朝他挤了挤眼“怎么, 有什么不让我瞧的吗”

    还未见到人, 谢长明也一句话未说, 陈意白已经将前因后果都想好了,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今日书院被魔界偷袭, 四处混乱,想必大家都很慌张。那些年纪还小的师妹们外慌乱,正值此时,谢兄挺身而出, 英雄救美, 救下了小师妹。外面魔物未除, 传送阵也没开,去不了别处,便来了朗月院。谢兄,我说的可是真的”

    谢长明“”

    简直漏洞百出。

    书院里年纪很小的学生大多出身自大门派,能在这样小的年纪通过考试,平时必然经过千锤百炼,心性过人,不可能自乱阵脚,陈意白纯粹以己之废物,度那些小师妹。

    何况,他们是书院里最新的一届,即使年龄有些差距,也不可能叫人师妹师弟,这是占人便宜,要被打的。

    所以以上种种,全是陈意白不靠谱的幻象,与实际相差甚远。

    但谢长明并未指出他其中的逻辑混乱之处,反倒顺着方才的这段话往下编“你说的对。但我当时没有课,又因为找许先生有事,出事的时候在外面的林子里,一只鸟正好跌到我跟前。”

    陈意白很不相信“鸟”

    谢长明说瞎话也很冷静,丝毫没有慌乱“你还记得吗,就是不久前、果子的那只。”

    话里省略了会让小长明鸟发脾气的那个字。

    陈意白还不太相信,踮起脚,越过谢长明,隐约瞧见床上躺了只蓝毛鸟,顿时大失所望“就这”

    谢长明点头,重新遮住他的视野。

    此时他毕竟是筑基修为,捏的障眼法也不太真切,不过能糊弄人罢了。

    盛流玉应该也能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很乖。

    陈意白在原地踱步,不愿相信现实,终于,猛的抬头。

    他像是发现了大秘密“哪有这么巧”

    谢长明依旧沉默,没料到陈意白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不好骗了。

    陈意白走的更近了些“你”

    谢长明手里握着灵石,问道“怎么了”

    “你你被碰瓷了吧”

    这可真是惊天之言。

    谢长明能感觉到背后的呼吸突然重了些。

    陈意白又脑补了一出新戏“这只鸟既然会偷果子吃,还是一整棵树全都偷光了,不大像是什么老实的灵兽。你放过它,本来就不相干了。麓林书院有上百座山峰,多有缘份才能重逢不大可能。凑巧又是今天,还受了伤,让你捡回来了。”

    呼吸声逐渐急促了起来,甚至有锤枕头的响动了。

    陈意白不知道自己方才的发言有多危险,还很沾沾自喜。

    为了防止小长明鸟当场气到炸毛,谢长明道“不是如此。当初在灵植园的时候,那只幼鸟扔了些灵石,也算是买的果子。”

    陈意白摇了摇头“谢兄,你就是不知道世事险恶,这样一说,我敢肯定,这鸟肯定是碰瓷了。它既然连用灵石交换果子都知道,想必是个很聪明的先天灵兽,怎么会找不到别的吃,轮到到偷果子的境地”

    他的话一顿“唯一的解释是,它就是要装可怜,要找个饲主,以后能长久的养着它,照顾它。谢兄,你被碰瓷啦”

    谢长明“”

    现在,已经不是呼吸急促,锤枕头那么简单了,而是能听到盛流玉小声的骂骂咧咧了。

    其中隐约有“坏”、“拔舌”等字词,倒是没有脏话,可能是没听过,所以也不会说。

    上一回是剥皮,这一次是拔舌。看来小长明鸟对这些严刑很有些了解。

    陈意白问“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谢长明可怜地看着他,很同情“没什么。”

    陈意白知道他确实没有金屋藏娇,对小偷鸟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叮嘱“我在灵兽园待久了,知道有些灵兽很诡计多端,谢兄不要因为一时被那贼鸟的可怜迷惑,真让他碰瓷碰成了”

    谢长明把他往外推,合上门,这次上了门栓,走回床边。

    盛流玉攒着那枚灵石,已没有方才的害怕,冷淡道“我以前觉得听不到是很不方便,现在发现听到了也没什么好事。”

    魔气将他的听力限制在了很小的范围,如果不是凑在耳边,说得再大声也听不见。刻着阵法的灵石只是起了一个简单的收声与传递的效用,却能让盛流玉能听到旁人的话了。

    就是几次经历都不大愉快。

    谢长明却觉得不能因为几次打击就让幼崽有了错误的观念,误入歧途。

    他望着缩在被子里的盛流玉“怎么没好事若是你今日没听到他的话,不就不知道他曾如此污蔑过你。”

    就是代价是暂时牺牲了陈意白。

    盛流玉想了片刻“你说的也对。”

    又问“对了,上次那个说要拔我毛的,是不是也是他”

    谢长明沉默了。

    仇与仇之间的叠加不是简单的加减,而是以倍数上升。

    拔毛是一桩,拔舌是另一桩,若是又拔舌又拔毛,陈意白大约是活不成了。

    盛流玉没听到谢长明的回答,将灵石贴的更近,歪着脑袋,仰着头,望向谢长明。

    他就那样闭着眼,灯火照在脸上,将每根睫毛的影子映在眼睑下,很天真似的等待回答,让谢长明产生了自己在包庇罪大恶极之人的错觉。

    于是,谢长明屈服了“嗯。是他。”

    又一次,出卖了舍友。

    盛流玉“哦”了一声,听起来不很生气。

    谢长明以为他经过一场恶战,已经长大了,不再在意这些小事,想要夸夸他,又没有说出口,觉得这样太亲近了。

    直到听到盛流玉在很小声地念着数“九、十、十一。”

    谢长明问“在数什么”

    盛流玉抿唇笑了“我是在算,还有十一天,灵力应该就能回来了,到时候让那个陈意白见识见识什么是十八层地狱的风貌。”

    可能是在幻想着报仇的美好前景,他的语调甚至有点从所未有的甜蜜。

    盛流玉添了一句“多嘴多舌,胡乱说话是要进拔舌地狱的。”

    是的。小长明鸟不能真的把人剥皮拔舌,却能造出那样的幻景,和真的也差不了多少。

    谢长明摸了摸鼻子,难得有些心虚。

    不过又有些不对。

    地狱不是东洲的东西。

    准确来说,东、云、夷三洲连为一体,风土传闻有大致相同之处。譬如人死后都是要去岐山,越山而行。而陵洲则不同,说的是人死之后要下地府,渡苦海,过奈何桥,有罪的人要被投入地狱,受尽折磨,以赎在人间犯下的罪过。

    由于陵洲远在海外,又与东洲的人情风俗有很大不同,东洲修士将那些嗤之以鼻,认为是邪说,不可相信。除非博览群书,否则看不到这些。

    而盛流玉是个小聋瞎,看书对他而言不大可能。又是小小年纪,一直待在长明鸟的巢穴中,可能连东洲都没离开过,也曾在和许先生较劲的时候讲连偏远些的云洲都不会去,自然也不可能设身处地了解这些。

    谢长明知道陵洲的事,也是因为上上辈子曾去过陵洲避祸。

    他有些好奇“你从哪知道地狱的

    问到这个,盛流玉有片刻的茫然,看起来呆呆的“记不清了,不知道听谁说过。”

    才活了十五年,除去年幼不记事的时候,剩下来的也没几年了,却也记不住。

    小小年纪,竟已有痴呆的隐患。

    谢长明很可怜他,也不再追问,轻声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睡吧。”

    盛流玉乖乖地点了下头,背过身,脸朝向床里。

    谢长明站起身,坐到椅子上时听到一句很小声的话。

    他问“你在哪里睡觉我,我可以原形,你不要占太多地方。”

    明明是睡了别人的床,语气倒很像是主人,是好心地让出一部分给谢长明睡。

    如果不是谢长明耳聪目明,大抵是听不到这句话的。

    他摇了摇头“不用。我打坐修炼即可。”

    小长明鸟那边彻底没了声,像是没说过那句话。

    谢长明也未再说话,很体谅一只幼崽的自尊心。

    他不需要睡觉,也没有修炼,而是想了一遍今日发生的事,

    还有那只双瞳猫。

    第二日清晨,盛流玉醒的很早,大约是昨日睡多了,默默地在床上磕松子。

    松子虽然好吃,也不能当主食。

    昨天才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今日、乃至之后三天的课程全都取消了,现下无事可做。

    谢长明决定去灵植园摘点果子。

    临走前,盛流玉问他“现在不是六月份,怎么这么不暖和”

    失去灵力后,他对温度外敏感,本来就是病秧子,现在更是稍微冻一冻就会生病。

    又问“而且昨天也没这么冷。”

    谢长明知道缘由,依旧冷静道“可能是你睡着的时候感觉不到冷。”

    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是昨日点的那团灵火熄灭了。

    此时再点,即使是小长明鸟再傻,也会察觉到不对劲。

    筑基期的修士不大可能不借助外力,直接将灵力凝成火焰,还能温暖整间屋子。

    于是,谢长明推开隔壁的房门,找陈意白借了火炉。

    陈意白言辞凿凿,谢长明如今就是猪油蒙心,被碰瓷了。

    但,出于舍友情,以及确实打不过,还是借了,就是心痛煤炭。

    谢长明将火炉放到床前,点燃炭火,屋子一下子就暖和了起来。

    幼崽得到了温暖,羽毛蓬松,心情也奇佳,软着嗓音问“是你去借的火炉吗”

    谢长明一怔。

    他昨日将盛流玉从朝周峰捞出来,又喂了灵丹,现在要去摘果子,虽然做了很多事,但都可以解释为为了族谱,不能让小长明鸟死了。

    可感觉到冷了,有被子盖着,没有火炉也不会死。

    这是一件多余的事。

    谢长明觉得不能这样。

    于是,他对盛流玉道“不是,是陈意白想到我屋子里没有火炉,怕你冷了,养不好伤,方才给的。”

    这样也可缓和小长明鸟与陈意白之间的血海深仇,一举两得。

    盛流玉听完了,不大相信“他有这么好心”

    “真的。”

    盛流玉的声音略低了些“哦。那,可以原谅他了。”

    谢长明皱眉,这么轻易就能原谅了吗

    这小东西对待自己可不是这样,连身上沾了松子的味道都是罪过,还在梦里骂过。

    盛流玉宽容道“既然送了火炉,勉强算做保暖的羽毛。他的皮可以不用剥了。”

    言下之意,舌头还是要拔的。

    谢长明笑了笑。

    唔。

    这小东西还挺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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