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深锁的深宫之中,年轻且端庄的太后娘娘,正揽镜自照,亲手梳理着她黑亮的长发。
一下下地,仔细地,优雅地,仿佛要将每一根头发,都梳到最完美。
镜中,刚满三十岁的脸因为保养得当,所以看起来仍如双十年华的少女那般。
太后自镜中审视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忽得生出种悲凉感。
入宫之前,她也有京中第一美人的称呼。
可是如今,她的容颜,再美,还有谁肯多看一眼呢?
太后娘家姓沈,自幼家中娇养长大,入宫之后,虽然年轻,却迅速获得了帝王的宠爱。
她的儿子最小,才三岁,却是膝下单薄的先帝,唯有的活下来的三个儿子之一。
前两个,一个是因故被废,一个天生痴傻。
她那三岁的儿子,意外又必然地成了最后的赢家。
但她却在二十六岁那年,就成了寡妇,坐在太后这个天下女人中至高的位子上,手握一半的兵权。
位高权重却又如履薄冰。
不过四年时光,她似乎早就忘记了自己姓沈,忘记了自己尚且年轻的年纪,忘了自己曾经的好时光。
如今回首,原来她真的恨如今的日子。
若不是入了帝王家,凭着家中对她的宠爱,至少……
至少哪怕她做了寡妇,也能改嫁,而不是如今天这般。
而后来,又有个京城第一美人,管是疯闹是痴缠也好,却能嫁给心中所爱。
这时宫门打开,深金的光透进来,非但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在这宫中的暗沉之上,添了层阴郁。
宫人走进来,疾步但身上的环佩,没发出一丝声响。
“娘娘,老颍王寿诞那日,的确有事故发生。”
“哦?”沈太后放下玉梳,只从镜中以余光扫了她一眼,示意她说。
宫人将事情说了一遍。
本来沈太后还在以黛画眉,等听到宫人复述方晟那句“她来方家是给我做妻子的”时,手微微一抖,画坏了秀眉。
一旁的宫人一惊,垂下头不敢做声。
“颖王,真的那么说?”沈太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是。”
沈太后笑了一声,拿起帕子轻轻擦去画坏的眉毛,叹道:“唉,本宫,果然老了呀。”
“娘娘青春……”过于惊慌的宫人顺着话本要这么说,但刚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忙跪下道,“奴失言,还请娘娘赎罪。”
一个孀居的太后,青春貌美何用?
沈太后就瞥了她一眼,笑说:“难道,我不青春了?”
宫人匍匐在地,微微颤抖着,深知这话怎么答都是死罪。
怪就怪她的主人高位已久,再没有什么可斗的,她也大意了。
“起来吧。”许久,沈太后才缓缓道,“你没有失言,我如今的确仍是青春正茂的时候。”
所以她,不甘心。
只是……方晟与邱家那女儿,本不是最不睦的吗?又怎么会,为她说出那样的话来?
寿诞日,方晟堪称不管不顾的言行,果然没有起什么风波。
邱锦珞因为有方晟在,所以并没有很担心那事儿,她更在意让方晟与方文喻培养父子情。
只是刚开始,就因为一场意外而被迫中止了。
且说十月初十那天,东临郡连着六份八百里加急急报,称当地一个叫果林县的地方,有刁民抗税闹事,非但杀害了当地县令,还劫杀了要去剿匪的东阳侯世子,在占下三县之地后,最终扯旗反了。
要说史上此类事情并不会少,邱锦珞来的地方的史书中,更是浩如星海。可是在郑朝,尤其是自先帝与民修养生息至三臣辅佐共治的今天,这事情,可是打破了长达五十余年的太平久安。
一时间朝堂哗然,虽然小皇帝因被架在那位置所以早慧,但真的经历此时后,顿时畏惧起来,豆大的泪珠儿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幸好今日这等大事,所以太后垂帘,所以小皇帝才没哭出来。
如此这般,掌握天下一半兵权的方晟自然不能闲着,带兵亲赴东临郡平叛。
这一去就是五个多月的光景。
从古至今,但凡丈夫出征在外,甭管大仗小仗,都是潜藏许多危险,兼之今日之事对三臣辅政是极大的挑战,朝堂上攻讦之声越来越多。尤其此时方晟不在京中,朝堂上的政敌哪儿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而且三大臣,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这不是还有个伺机而动的黎王嘛?
所以这一场仗对方晟而言,比之前更危险,甚至还有人要在后援粮草上使绊子。
幸而东临郡旁的中渊郡太守与驻军主帅,都是方晟提拔起来的人,紧急调运当地屯粮。
凡此种种,大事小情不断,这些事儿又难免会聒噪到邱锦珞耳中。
哪怕她知道方晟不会栽在这事儿上,但毕竟未知之事,还是会有些担忧的。
毕竟如果方晟此时真的出事,对于方家姐弟,绝对不利。
方文喻可连世子都不是呢。
人一担忧,就想找人倾诉,但是方家人心怀鬼胎,邱家人还和邱锦珞别扭着呢,况且邱相如今也在难处,所以她自然不好太过叨扰。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原主邱锦珞那是……真没什么朋友呀!
原主生于书香世家、豪门之族,因为是独女所以深受家中几代长辈的喜爱,因此养成了极傲的性格。
一方面自诩大家闺秀,一方面走看哪个都不顺眼,脾气上来了极是尖刻,谁都不让。
京城之中,扔个板砖都可能砸到个有爵位的,而邱相混到如今,其相处之人更是非富即贵,所以后宅之中来往的诰命在身的贵妇,身世显赫的贵女。
谁让着谁呀?
如此一来,同等的贵女们因不喜欢邱锦珞的性子敬而远之;身份低些的中,爱巴结的,邱锦珞又看不上,有风骨的又看不上邱锦珞,连亲近都不肯。
是以长到如今二十岁,算得上邱锦珞好友的,只有如今嫁给国子监祭酒长子的翰林之女刘玉竹,还有个平安郡王的女儿,如今二十岁了仍未出嫁的詹小月。
这两个姑娘的共同特点,好听些说叫软弱,难听点儿说就是一个字:
怂。
怂到不管在家还是在外,是人就能欺负,嘴笨跟不上哭,只能偷偷躲起来哭。
邱锦珞看不过去,倒是常为她们出头说话,因此这三个同为京城贵女社交圈排斥的人,就成了以邱锦珞为中心的好朋友。
不过这样的好友在这等事情上,只会比邱锦珞还慌张,哪儿能出主意?所以顶多陪她坐坐而已。
这些原作中,自然都是没有的,但却让如今的邱锦珞觉得感慨。
原主能对陌生人施以援手,却又对方家姐弟这样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孩子,屡下毒手。
恶毒配角的脑子,向来都被驴踢了的实锤。
不过归根结底是为了方晟,才被踢的。
可见男人都是祸根,呸!
因此在方晟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邱锦珞索性与孩子深居简出,除了卫家和邱家,再与那两个闺蜜有些往来之外,可谓彻底消失在京城中,宅得很。
冬去春来,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出了三月的繁花盛景。
京城中,邱相最终掌握了大局,弹压下蠢蠢欲动的众人。黎王到底也是托孤之臣,不可能轻易放开某些权力,所以在冷眼旁观一段时间后,在东临郡终于有平叛成功,得胜归朝的消息传来时,还是决定出手,帮着邱相稳住局面。
邱锦珞胸口的大石头,至此才算落了地。
独两个孩子,并不知道这五个月半个颍王府悬在怎样的钢丝上,都还很快乐呢。
三月十三这日,暖阳和风,乔莲儿来到府中做客。邱锦珞带着三个孩子在花园中嬉戏,一时间方茹欣瞧见几只极漂亮的粉蝶,指着让邱锦珞看。
一贯安静的她,难得有扑蝶的兴致。
邱锦珞怕她摔倒,目光一时不错开,待她玩够了回来时,却又发现方文喻和乔莲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连下面的仆妇也少了几个。
“少爷和乔姑娘呢?”邱锦珞一边给方茹欣擦汗,一边问身边的仆妇。
“往少爷院子那边去了,说是要看个什么新奇玩意儿。”有仆妇忙应声,“祝妈妈,何妈妈,翠果儿她们几个都跟着呢。”
如今邱锦珞将方家姐弟当眼珠子对待,仆妇们那点儿小计较也被板正过来,不敢再怠慢。
邱锦珞一听“方文喻的新奇东西”就怕,急忙起来笑道:
“她们跟着哪里管用?炸院子的时候她们又挡不了,还是我去看看吧。”
说得众人都笑了:
“可不是得娘娘亲去,少爷那些东西奴们又不懂,只娘娘才能和少爷说清呢。”
众人刚走出没多久,就见眼前的卵石小路之上,方文喻骑着他的木质“方式自行车”,后面托着乔莲儿,正往这面走呢。
几个跟去的仆妇如今脸色煞白,小跑着跟在后面,口中不停道:“少爷,慢些,慢些。”
车上的两个孩子半点儿不害怕,乔莲儿更是侧坐在锦垫制成的后座之上,头上珠钗乱晃,两条腿一翘一翘的,鼓着掌道:
“雁哥哥,快些快些。”
手腕上带着的金镯子碰撞,叮叮当当的声音,煞是好听。
方文喻脸上扬着笑脸,远远看见邱锦珞一众人从路那边过来,还高声道:“母亲你瞧,真的能走,真的能走!”
邱锦珞停下脚步,含笑看着,口中道:
“当心,当心些。”
卵石铺成的路,自行车轮又是纯木质的,没有半点儿缓冲,她都能看出两个人一颠一颠的,怕不会很舒服。
不过因为新奇,两个孩子只有兴奋,根本感觉不到这点儿不舒适。
真·坐在自行车后座笑。
啊,她的傻儿子一定是世界上,第一个骑车载小女友的男人!
车子最终停在她们之前,乔莲儿跳下车,方文喻自豪地仰着头,拍拍车把手道:“瞧母亲,真的做出来了,是不是可好玩儿了?”
邱锦珞笑着点头道:“是,雁儿聪明得很。只是你也是头回骑这个,怎么就敢带着乔家姑娘?摔了怎么办?”
“不会的。”方文喻超自信。
乔莲儿也道:“娘娘放心,我可是墨家子弟,不怕的。”
……所以我才怕的。
邱锦珞心中吐槽,抬手轻轻捏着两个小孩儿的小脸:“你们呀,还是怕些吧,受伤了不行。”
乔莲儿小姑娘,虽然豁达但是爱娇,如今这样就只对着邱锦珞撒娇,但方文喻当着乔莲儿的面,却不愿被当小孩子看了,挣脱开邱锦珞的手:
“晓得的晓得的。”
邱锦珞笑搂乔莲儿,轻轻摩挲着,知道方文喻的小心思。
如今自己这个儿子,虽然是七岁奔八岁去,身子已经开始抽条,五个月的功夫长高了许多,已经隐隐从小孩子往少年奔了。
她浅笑,叮嘱方文喻:“还有这东西,先别让王爷看见。”
“啊?为什么?”方文喻疑惑。
“……我怕你爹琢磨着,用这东西替代骑兵。”邱锦珞想着按照方晟的思路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想笑。
自行车组成的骑兵,想想气氛都突然如隔壁某个国家那般,杂耍起来了呢。
谁知方文喻听见这话,眼中却放光了,希冀地看着邱锦珞问:
“母亲真的觉得,这个能替代骑兵吗?”
“不能!”邱锦珞心中警铃大作,果断坚决要打断方文喻的想象。
看出来了,是亲生父子。
方文喻撇撇嘴,但失望只是一时的,自行车成功的新奇令他依旧喜悦,又对一旁的方茹欣道:“姐姐要不要来试试?”
说着,还拍了拍后座。
方茹欣吓得只往后退,连连摆手道:“不了不了,两个轮子,怎么能稳的嘛,我不坐。”
“切,姐姐最胆小了,”方文喻做了个鬼脸,又自己骑上车,边说着让让,边沿着路往前骑。
“少爷!”翠果儿头回瞧见这东西,依旧怕得很,转而对邱锦珞道,“娘娘,这……这奴们也跟不上呀。”
“没事儿,这东西倒了,也不似从马上掉下来,不会很严重。”邱锦珞安抚着仆妇们,又对方文喻道,“雁儿,玩是玩,摔了可不许哭鼻子。”
“我才不哭呢!”方文喻绕着假山边转边道。
乔莲儿拉着方茹欣的手,笑说:“姐姐,我们去看雁哥哥玩儿。”
方茹欣虽然不敢坐,但是看方文喻玩得有趣,便也点点头,就跟着她一起了。
邱锦珞嘴上虽那么说,但此时忙让仆妇们都跟去,自己则和绿鹦在后面慢慢跟着。
看着三个孩子越来越远的欢腾的背影,笑得着实开心。
系统中的怒气值因为今天的事情所以下降很快。
她知道方文喻对自己已经没了芥蒂,只是她还是想要好好保护这个很聪明的小孩子,不想让其他人,再激发他的怒气。
她,绝对不会让这个极有天赋的孩子,再背负不该背负的。
等剩下的这九万怒气值彻底没了,那不管接下来主线剧情怎么发展,方文喻都会成功,而她也到了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想着,她再次掏出了纸牌,手指翻飞。
“娘娘太厉害了,”绿鹦在旁边看着,急忙吹捧着说道,“而且奴看着,娘娘如今玩得,越来越好了。”
“是呀,这可是我将来吃饭的手艺,得练明白呢。”邱锦珞道。
“娘娘怎么会靠这个吃饭呢?”绿鹦只当她是玩笑,应声道。
邱锦珞却难得严肃:“那可不一定,一旦将来我被王爷休弃了,可不得靠自己赚钱嘛。”
“啊?”绿鹦被“休弃”这个词震惊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娘娘为什么这么说?”
而同样被震惊的,还有刚刚到家,因为听说妻儿都在后院玩耍,所以并没有让人通报的方晟。
他停在一侧的林荫小路中,皱起了眉头。
邱锦珞和绿鹦都没看见他,而他也看着邱锦珞的背影,陷入了迷惑。
休弃?
她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他忽然想起了五个月前那天,在书房的院中,她抱着匣子说的那句话:
“这是我吃饭的手艺,别人碰不得。”
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玩笑话,可是今天想来,她难道是……真心的?
邱锦珞还在边玩牌边走,看着绿鹦惊恐的神色,无奈道:“一旦,我说是一种猜想。”
“可是,可是娘娘为什么会有这种猜想呢?”绿鹦有很多的小问号,问得急切。
“呃……因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可娘娘为什么会虑到这个?”绿鹦一副打破晒锅问到底的架势。
作为大家婢,哪怕绿鹦本质上是个小傻子,也绝对不能理解自家小姐被休这种事情。
虽然王爷在有些事上不靠谱,算不得佳婿,可是!相爷还没倒呢!
“……绿鹦呀,”邱锦珞后悔自己多言这句了,收起牌扶额道,“你的问题,可真多。”
“可是娘娘……”绿鹦还要问,邱锦珞一把捂住她的嘴,阻止了她的话。
“你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邱锦珞笑说,“不过玩笑而已。”
绿鹦嘟着嘴,依旧是满脸的疑惑。
哪儿有人玩笑,自己会被人休了?
而偷偷跟在后面的方晟,比绿鹦还疑惑,想得也更深。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
又为什么会想到被休之后,要走江湖卖手艺,而不是回家?
是他做了什么吗?不能呀,走之前不是还挺好的吗?
是邱家发生了什么吗?不能呀,京城也没有别的信传来呀。
难道……方晟的脚步猛得顿住。
难道就是因为寿诞之后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五个多月才平复的大事,所以她不安了?
不安到在想一旦自己与邱家失势,她后半生难继,才担心到要走江湖耍把式过日子?
她原来,内心这样细腻不安吗?
思路向来清奇的方王爷,内心一软。
而此刻,邱锦珞压根儿自己背后发生了什么,忽有有几个仆妇从前面匆匆过来,无奈笑说:
“娘娘快去瞧瞧吧,少爷骑着那木头马出二门,带着两个姑娘往大街上去了,奴们拦不住,外面引了好些人瞧呢。”
邱锦珞听说,忙笑说:“这还了得,可有人看着?”
“大管家与家丁护院都跟着呢,只是怕人多,少爷姑娘们还小,被人冲撞了不好。”
“快去看看。”邱锦珞就知道方文喻的新奇,铁定有幺蛾子,忙疾步往外走。
方晟在后面,也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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