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颖王妃早在当初卫氏入门之后,就专心于参禅,平时基本不用人请安问好,到了如今连丈夫的寿诞也不出来。
而寿星公老王爷此刻,则在自己院中的小书房里练字。
绿鹦等一众仆妇等在外面,邱锦珞跟着方晟进屋后,忖度后带着两个孩子,不动声色地停在了较靠门的位置。
方晟已经走过去站在桌前,拱手施礼道:
“祝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语气之冷淡,比邱锦珞前世背书时的声音,还要没感情。
邱锦珞心内发虚,屈膝行礼,口中说着吉祥话。
两个孩子都缩手缩脚的,完全不如之前在家时候的大方。
面对自己袭爵儿子的敬意,老王爷视若无睹,连眼皮儿都不多抬一下,只继续奋笔疾书。
方晟也不言语,袖手站在原处,眼尾下垂,目光向下,态度甚至不如在方晙面前时,好歹有个兄友弟恭的模样。
藏着剑拔弩张的氛围,令邱锦珞有种脚趾扣地的尴尬。
呼,她信这父子二人肯定能打起来了。
她突然后悔了,早知道二夫人派人来请的时候,就该直接拒绝。
正想着,忽然有只软绵绵,还长了薄茧的小小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邱锦珞微怔,余光看去,就见方文喻又是那绷着脸的严肃模样,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方茹欣。
方茹欣低垂着头,习惯性地靠在弟弟的肩上,寻找安全感。
邱锦珞心中一暖,旋即又觉得难过。
小孩子是用这种方式,在宣誓他可以保护母亲和姐姐。
就像书中长大后的方文喻带着姐姐回家时,有过这样一句描写:
他握着方茹欣的手,只用掌心的温度就安抚了姐姐的慌张,看向邱锦珞轻笑,笑容未达眼底,语气静无波澜:“母亲,别来无恙。”
只是书中,她是坐在方文喻对面,震惊于他起死回生,如坠冰窟的邪恶后妈;而如今,自己也是这小孩子要保护的人。
邱锦珞也回握他的小手,冲他安慰一笑后,看向老王爷。
方晟皮囊极好,瞧着就清风朗月的;方文喻更是男主之相,小小年纪就眉目分明,薄唇带笑,偶尔笑得厉害了,脸上还有两个对称的小梨涡。
子孙如此,老王爷当然也不差,就算有年纪了,那也是清矍孤高一老汉,挺拔得腰背都不弯,脸上的皱纹也长得恰到好处。
这一家三代最明显的共同点,就是眼尾皆是微微下垂的,但相较于方晟的温与方文喻的乖,老王爷那双下垂眼中透出的,就是戾。
不好惹且寡恩。
书中方文喻再回方家的时候,老王妃已死,老王爷则痰迷心窍、瘫痪在床、命不久矣。
方文喻沉默之后,丢下一句“原来你也有今天”后,就让人将他从颖王府抬出去,送到城外的道观之中。
三天后老王爷死了,方文喻对此不置一词,书中的乔莲儿和书外的读者,都不清楚老王爷到底做了什么,甚至一度怀疑作者此处根本就是写忘了设定。
只是一本男主靠机甲术战天下的爽文,宅斗并非重点,亲爹后妈已经够用了,没人去在意罢了。
但今天看方文喻的反应,邱锦珞觉得这里面的门道,一定很多。
老王爷沉默的时长,足以让邱锦珞天马行空地想了这许多,而当他终于写好字后,才抬头扫了一眼方晟,眼中淬着邱锦珞看不懂的恶毒。
“哼。”他猛地一摔笔,墨点子溅出好高,有几滴落在了方晟的衣服下摆上,还有一滴溅在了他的脸上。
方晟一动没动,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当是谁,原来是王爷,我竟然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好儿子。”老王爷阴阳怪气道,中气极足,显然身体很不错。
方晟笑容欠奉,只扬起眼睛,目光与父亲对视:
“托父亲的福,儿官做得还好,人活得也还行,将来为父亲摔盆扶棺,治丧哭灵,必定得力。”
邱锦珞听着,脸都绿透了。
今儿好歹是老王爷寿诞呀!
“方晟!”老王爷顿时如炮仗般跳了起来 ,指着他道,“你,你,你个不孝子!”
带孝子!王爷是个带孝子。邱锦珞在内心疾呼。
但方晟依旧不为所动。
“还请父亲恕罪,父亲要的那种孝子,儿着实当不了。”他说着,忽得幽幽一叹,仿佛有千般委屈,“割肉剔骨,碎骨剜心,儿子怕疼怕死,做不到啊。”
邱锦珞咽了口唾沫,扯着两个孩子的手,向后挪了几步,蹭到了门边。
方晟之前叮嘱自己的话,是真的。
他是认真……过来和老王爷吵架的。
只是王爷,你的儿女还在旁边看着你呐!
老王爷终于暴跳起来,嘴角的胡子都立了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砚台,就往方晟砸去。
“王爷!”纵然邱锦珞有准备,眼瞅着那砚台飞起的时候,也发出了一声惊呼,忙先将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跑到了门外。
门外,仆妇们都是邱锦珞娘家带来的人,头回遇见这场面也都傻了。
绿鹦更是过来扶着她,低声道:“娘娘,这到底是……”
邱锦珞使了个眼色不许她再说,而是看向两个孩子。
方茹欣的眼中擎着泪,但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方文喻则咬着唇,眼中交织着畏惧和恨意。
甚至脑海中的系统界面,怒气值在缓慢上升,不多,但足以说明老王爷对方文喻的影响,很大的。
穿越至今,独今天这一幕,最让她无所适从。
因为这对于她而言,是未知。
邱锦珞忽然害怕,自己这段时间好容易抚平的方文喻对自己的怒气,会转移到老王爷的身上。
所谓“不会改变主线剧情”,指的难道是这个吗?
不行!她不能让自己看大的孩子,因为那些事情受到诟病。
“福儿,雁儿。”她想着,将两个孩子揽在怀中,轻轻捂住他们的耳朵,“别听,别看,没事儿的。”
手不够用,一人捂一只,是那个意思就行。
方茹欣的眼泪终于落下了,而方文喻顿了顿,才小声道:“母亲……”
“嗯?”
“父亲……好可怜呀。”
呃……虽然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今天的事情,怎么看都是你爹故意要挑事儿的呀。
不过因为怒气值突然停住了,她没将这个话说出口,而是侧头看向屋中。
屋中,方晟不摇不动,之前的砚台擦着他飞过,并没有打中,只残墨浇了方晟一肩膀。
本是簇新的衣服,已经惨不忍睹。
他位高权重的,尤其这等华服极少穿两次,往往都是换下来就赏人了,不过今天这身,只怕回去就得扔。
镇纸。
笔山。
一匣子墨。
满桌的纸。
书。
桌屏。
老王爷将桌上的东西全扔了,但并没有一样东西打中方晟。
无能的愤怒与发泄。
邱锦珞虽然只能看见方晟的背影,却也能感受到他的漠然,和近乎扭曲的快意。
“狼崽子,娶的媳妇是狼崽子,养的是小狼崽子!”老王爷气喘吁吁地骂道。
莫名中箭的邱锦珞,没在意他的话,只担心方晟。
“父亲慎言,这话被卫家知道了,可要生气的。”
门外的邱锦珞眉毛轻挑。
“你——为了个女人,为了个女人!你,你算什么东西!一颗心都绑在女人的裙子上!你算什么!”
“家传而已,父亲该骄傲才是。”方晟毫不在意,听到这话反而笑了,拱手道,“知道父亲不耐烦我们,礼贺完了,礼品之中有个端砚,父亲就留那个吧,其他的我们带回去了。父亲保重。”
说罢,再不多看他,而是转身便走。
老王爷终于忍不住,扭头从博古架上又抄起个细颈花瓶,向方晟砸去。
这一下,正好砸在了他受伤的肩膀。
伤本就没好全的方晟闷哼一声,捂着肩膀踉跄了一步。
花瓶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邱锦珞心头猛跳,立刻迈进屋中扶着他,低声问:
“王爷,你没事儿吧?”
方晟看了她一眼,瞬间迷茫的错觉之后,仿佛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动动嘴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们回去吧。”邱锦珞叹了口气,道。
看都不多看老王爷一眼。
老王爷已经气急败坏了,再看邱锦珞进来了,在后面恶狠狠地骂道:“看见个男人就要贴上来的浪蹄子,现在还这副嘴脸!无礼不孝,牲畜不如!我要是邱阳,早就把你沉塘了——”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外面的几个仆妇,慌忙将方家姐弟的耳朵堵住,但个个都面有不忿。
老王爷这是彻底疯了!
邱锦珞听他这么说,顿时也怒了,沉着脸回头正要说话,一旁的方晟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可是父亲不是邱相,自然管不到别人家的女儿。”他的声音平淡又冷静,“再者,难道姓方的我,被父亲教得很有礼孝顺吗?”
老王爷被噎住。
邱锦珞一时哭笑不得。
王爷你熊的,我骂我自己!让人的确无法反驳!
“我都是不孝之人,那我的妻儿在你面前,自然不必孝顺。还有,下次你的事情,让二哥直接找我,别再去叨扰静姑,她是来给我做妻子的,不是给方家断案的。”
方晟说罢,捂着肩膀对邱锦珞道:“走吧。”
方晟到最后,还是给方家留了一点颜面,从两府中间的那道门,返回了西府。
这寿日,浩浩荡荡地过去,阴云密布地回来。
邱锦珞看着方晟如常的神色。
闹成这样,他真的开心吗?大概也不是那么开心吧。
倒是两个孩子一回到西府,双双舒了口气,神色瞧着都轻松了起来。
邱锦珞见状,对他们道:“闹了这大半日,水米未进的,想吃什么喝什么让人去大厨房要,若是有人说什么今日那边府中忙,只管来告诉我,明白吗?”
“是。”
邱锦珞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身影,扭头才发现方晟已经独自往前面书房的方向去了。
邱锦珞犹豫了片刻,本想回颀人居,可是没走两步,想起今天的事情到底不忍心,便对绿鹦道:“去把我那个新作的匣子拿来,到王爷书房找我。”
方晟在前面走,邱锦珞就在他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走得不快,后面的人跟得不急。
仆妇们都被她打发走了,众人也知道今天主家心情不好,自然不敢来聒噪。
方晟知道邱锦珞跟着自己,但一直没说话,直到进书房小院后,绕过影壁后的方晟站定,一回头却发现邱锦珞竟然不在身后。
他顿时糊涂了,复又绕过去,就见邱锦珞站在院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
“站在这做什么?怎么不进来?”方晟奇怪。
邱锦珞冲院外挂着的小牌子努努嘴,笑而不答。
方晟看了一眼那个非请勿入的牌子,也笑了。
“进来吧,怪累的。”
邱锦珞还不动,依旧看着他笑。
倔强得很。
方晟不是个善于琢磨人心思的人,还是呆了片刻才想明白她在倔强什么,只能过去将那木牌摘了下去,抱在怀中无奈道:
“进来吧。”
邱锦珞这才得意地一仰头,背着手往里走,边走边笑说:“我寻思着王爷指不定还拿我当探子呢,如今让我进来,不会埋伏着刀斧手吧?”
“呃……”方晟抱着木牌站在原地,竟像是真的在纠结这个问题。
别说,他方才心乱,一时忘了的书房里还真放着个东西,不适合让她看见。
已经进院的邱锦珞回头又不见了他,绕回影壁外看他站在那儿为难,登时无语了:
“不是吧?探子的事儿王爷过不去了吗?还是真要摔杯为号?”
方晟思考了很久,才走进院中,向长廊一侧的亭子去:“屋子里怪闷的,在这儿坐坐吧。”
转折得一点儿都不生硬。
邱锦珞大大地翻了白眼,觉得自己多余同情他。
大踏步超过他,走到亭子里挑了近阳光的一侧,支着下巴生闷气。
方晟倒是将木牌丢在院中角落,然后先去书房取了药出来,出来时发现邱锦珞的面前除了一套茶具外,还多了个长方的匣子,颇有些好奇。
“这是什么?”他问。
邱锦珞抱着匣子趴着:“就是个玩意儿。”
她说着,做起来对他笑道:“王爷,我给你看个好玩的,好不好?”
邱锦珞说着话,已经将抱着的匣子打开,对方晟道:“王爷瞧,这里面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方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便不说话,只点点头。
的确是个空空如也的盒子。
邱锦珞从他手中将药瓶拿过来,放在了匣子里,而后合上,在匣子上一拍,道:
“王爷猜猜,药可还在匣子里吗?”
方晟笑了,神色仿佛看孩子似的:“既然这么问了,自然不在了。”
“王爷真聪明!”邱锦珞立刻鼓掌,把匣子盖揭开,药瓶果然不见了。
方晟想了想,侧头去看她的手。
邱锦珞拍拍手,还转了一圈:“没有的。”
方晟皱起了眉头,伸手便要去摸那个匣子。
邱锦珞眼明手快,立刻抢过匣子抱起来:“你做什么?”
“我看看匣子里的机关。”方晟看着他,目光充满了求知欲。
“不行,”邱锦珞笑道,“这是我吃饭的手艺,别人碰不得的。”
方晟被她的话逗笑了:“没这手艺,难道还缺了静姑的饭不成?”
邱锦珞微顿,没有说话。
不但是因为之前在老王爷那儿听到的话,也因为按照剧情,将来总有一天,她将成为下堂妇的呀。
到时候,肯定要找饭辙的!
不过这惆怅只是一瞬,她已经打开了匣子,递在方晟鼻子底下:
“看嘛,机关在哪儿呢?”
方晟并没注意她一瞬间的神色,仔细看着匣子,怎么都看不出玄机。
“……所以,药到底在哪儿呢?”
邱锦珞笑了,将匣子合上重新放在桌上,再打开的时候,药瓶再次出现在里面。
她拿起药,对他道:“我来帮王爷上药吧。”
方晟顿了一下,摇头道:“这药的气味不好闻,还是等下我自己来吧。”
邱锦珞打量了他一眼,没去想他这话的意思,不过一笑后过去,掏出帕子沾了点儿茶水,给他擦下巴上的墨渍。
方晟稍微僵了一下,转而放松下来,微微仰着头,倒是挺乖。
两个人之间,横亘着将人隔得很远的安静。
“静姑。”方晟率先打破了沉默,“今天的事情,与你无关。”
“我知道,”邱锦珞轻轻给他擦着,只是在皮肤上的墨渍,不太好擦干净,顿了片刻才问,“可要是被人参了一本,可怎么办呢?”
方晟不意她会担心这个,不由笑了。
“院墙之内的事情,他不会让人传出去半句的。不然我被参,而是他那两个儿子会不好过的。”
邱锦珞起先还没懂,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是了,方晟不但是如今的颖王,更是托孤大臣。
权在手的人,总比仰人鼻息的人,要宽松些。
“王爷……父子之间如此反目,终归,不好受吧?”邱锦珞忽然问他。
方晟顿住,没有说话。
“所以呀,王爷今后记得,对雁儿还是要多上心的。”
方晟没想到她会将话转到这个上,一愣之后问:
“嗯?这话如何说?我对他很上心呀,吃穿用度,都很好呀。”方晟疑惑。
“……那王爷觉得,我对他们好嘛?”邱锦珞循循善诱的。
“挺好呀,孩子们也挺喜欢你的。”
邱锦珞沉默不语,只看着他。
还真不是个……称职的爹!
方晟对上她的眼神,迟钝片刻才道:“这……以前听过家人说过些,如今看,我都怀疑是那府传出来的了。”
邱锦珞太阳穴又开始跳了,无奈反问:“王爷小时候,公公婆婆克扣你吃穿了吗?”
“……没有。”
“学业呢?”
“没有……”方晟有些明白了。
“所以呀,有些事情看上去和实际的,不一样呀。”邱锦珞见墨渍擦净,这才收起帕子,将匣子送在了他的怀里,“雁儿和福儿都是好孩子,王爷该对他们稍微上点儿心,上次‘力气’的事情,雁儿真的很开心。王爷找人上药吧,我乏了,先回去了。”
方晟抱着匣子,看着邱锦珞的背影绕过影壁,想着她说的话,内心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生长一般。
而离开的邱锦珞,看着脑海中猛掉的2000怒气值和新增的3000积分顿时两眼放光。
专属任务,的确给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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