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行殊回到密仓的时候,里面已经大变样了。
一个巨大的光茧将整个密仓包裹住,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祝行殊将伞放到密仓的门口。时霁感应到自己的仙器,很快建立了联结,延长支撑的时间。
祝行殊让外面守着的魔族近卫全都退下。
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其实他之前已经有了计划。
那张爆炸的符箓是火蛟妖尊绘制的,可以用最顶级的水系阵法在爆炸的一瞬间将火系波动完全压制。因此他想尽办法延长时霁支撑的时间,来让自己有时间完成阵法。
祝行殊以阵法闻名。当年围剿岐尤,正是因为他亲自花了七七四十九年完成了魔族有史以来最强的阵法,岐尤才败于他手。
而仙族之中,阵法最强的正是释空君。仙族原有三君,分别主武,律,术;诞生于混沌的释空君所主的,正是阵法。他早年创编的阵法图谱包含了如今仙族阵法的八成以上。
因此,在释空君否认两人间关系之前,三界对祝行殊所说的“两人曾是师徒”从未怀疑。除了释空君,很难有人能教出祝行殊这样的顶级阵法高手。
祝行殊在指尖凝起一点法力,深吸一口气。眼睛睁开,异常坚定,抬手就在半空中开始绘制阵法。
而顶级水系阵法有三种,要从中选一。
祝行殊头脑放空,凭借本能去画自己最熟悉的那张阵。
这张最熟悉的水系阵法,承载了他最深沉的回忆。
耳边,湮没在岁月中的话语清晰可闻。
“太急躁。绘制水系阵法最重要的就是心静,切不可分心。”
“笔法太过凌厉,法力中戾气过甚。”
遥远的地方,有人笑着说:“你别对小殊这么严格。他才多少岁,能学会顶级火系阵法已属不易,哪里可能直接学会全系的阵法呢?”
耳边的声音带着令他心跳加速的温和、严厉以及信任。
“他是我的小殊,自然是可以的。”
结果,声音的主人除了那一刻的温柔,多数时间都在惩罚他、督促他。他除了冥想就是在画这张图,一旦失败就重来。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完整画完它用了四个月,最后一笔勾满时,他没有欣喜,直接冲出府苑,趴在一棵树下干呕。
天旋地转后,他抬起头,发现声音的主人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坐在屋子里没日没夜绘制阵法的时候,师父一直守在门外。
一步都没有走开。
那是他学会的第一张火系以外的顶级阵法。
祝行殊回过神,时间早已飞逝。
他手下的那张阵法已经完成了大半。
曾经令他痛苦不堪的阵法,如今已能用肌肉记忆在三个时辰内完成。
密仓内部的仙力波动还很稳定。祝行殊稳定心神,继续绘制。
还剩下三分之一。
突然,密仓内部的波动剧烈变化!
时霁的仙力撑不住了!
就算仙力增多,但多出来的时间仍不够。
祝行殊咬住牙齿,手上的动作也更快了,但他不敢再快。
记忆里的声音环绕在耳边。
“水系阵法最重要的就是心静。”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密仓中的仙力波动更剧烈。一息之后,充盈的仙力波动直接炸裂!
这个阵法只完成了三分之二。来不及了。
仙力波动接近为空。火系符箓的法术波动在刹那间压过一切,由一点爆开!
结束了吗?
释空君会选择自燃吗?
绝望中,白色的银色光亮迅速黯淡,将密仓里面的人影显现出来。
那瞬间,两双眼睛相接,都愣住了。
时霁身前,是他抽出心神完成的三分之一张阵法。
正好,是祝行殊没有完成的那半。
“叠起来!”
顶级阵法在爆炸的瞬间完成。水系波动冲抵过火系爆炸。
在爆炸的火光湮灭的同时,复杂的水系阵法也失去了光亮。一切化作平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波澜过后,风平浪静。
两人静静面对面相站。祝行殊的手还保持着最后画阵的姿势。
时霁也是。
两人的手指正好点在同一个位置。
由相同的位置沿相反的方向画,最后却在半空中画成了一整个圆。
相同功效的阵有三种,三分之一的概率他们会用同一张阵。
而不知多少渺小的概率下,他们画的阵能拼在一起。
祝行殊的喉咙干涩紧绷。
“你也选择了这张阵?”
“我没思考那么多,只是凭本能而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本就很虚弱了,声音断断续续。话音刚落,他再也撑不住了,直接倒下!
半空中的小盒子在掉落的瞬间被祝行殊的法力接住了。
“师父!”
祝行殊的呼唤没有被听见。削瘦的身影被他接住,因为消耗过度而嘴唇苍白。
.
祝行殊抱着时霁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形势异常紧张。
“魔君果然对我们仙君不利!”
“你们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
“我们就算鱼死网破,也不可再与你们在樱城共同待下去了!”
祝行殊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为了让时霁恢复加快,将自己的名声损成了什么鬼样子。
“……”
同一时间,远处的仙人们也看到了祝行殊和时霁,群情激奋。
天哪,仙君到底受了多重的伤才会晕倒?
这个大魔头抱着他出来,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之前的传言都是真的!
所有仙人都捂住了嘴。
眼看着仙族要冲上来抢人,祝行殊主动将时霁交给了他们。
之前听说时霁有危险,他什么都没想就冲了出去。紧急事态过去,祝行殊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帮时霁啊?
于是立刻将怀里没有意识的人像个烫手山芋似的递了出去,但是连余光都不敢看那张苍白的脸,生怕自己会心急、心软。
几个擅长恢复术的仙人接住了他。
天亮了。
.
半日后,沂园。
时霁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边就传来呜咽声。
“仙君,仙君您怎么样?”
“那个大魔头对您做了什么呀?”
“嘘,别问。你这问题不是让仙君伤心吗?”
时霁平躺在床上,眨了眨眼。
之前他过度使用仙力,现在就算仙力逐渐恢复,也只恢复了一成。
他起身:“朔月,我怎么回沂园的?”
朔月:“大家去生牤山下围堵大魔头,将您从他手中保下了。当时您的身体太糟糕了。多亏外面的藤仙前辈联系好多木系仙人,为您建立了恢复阵。”
时霁:“祝行殊呢?”
周围陷入了寂静。
望月颤颤巍巍:“您放心,这件事一过,所有仙人都会站在您身后,不会让您再被那大魔头捉走了。他太可恶!”
朔月:“其实大家都不怕打仗,就算死,也不能看您受这样的侮辱。您别将责任全扛在自己身上。”
时霁:“……?”
废了好大功夫,他终于弄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哭笑不得。他能理解祝行殊为什么要传这些流言,只是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名声会这么狠。
仙童拦着他,不让他下床。经历万分纠缠,时霁向他们证明了自己真的没事,才能够出门。
“我有事要去找他。”
天下着雨。周围雾蒙蒙的,混着樱城独特的草药气息,缱绻温柔。
时霁果然在生牤山下找到祝行殊。
雨丝细而密,和水雾分不开,打在身上没有感觉,只是很快衣服就湿透了。祝行殊没有撑伞,对于尚武、粗犷的魔族而言,在小雨中撑伞太扭捏。
魔族正在清点这批重要的符箓,祝行殊独自站在远处监督。不时有官员出来向他汇报情况。
忽然,他的余光瞟到时霁,忽然转身往人少的地方走。
时霁跟了上去。
“谢谢你。”
祝行殊没有回头:“你别误会。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那批符箓。这些符箓是魔都那些老魔头几百年的心血,要是全毁了,我可不想再去那些老东西门前扯皮,让他们重做。”
时霁在他背后轻笑。
笑声轻而淡,微微扫过记忆里那一块柔软的土地,险些让祝行殊的心房再也无法紧闭。
不行,自己没有原谅他。
他到现在都不肯承认我们两人的关系,我还这样眼巴巴地贴上去帮他,甚至……甚至耽溺于记忆里。这不自己犯贱吗?
祝行殊声音深沉:“你听说城里的流言了吗?”
“听闻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帮我加快仙力恢复速度。”
“你别误会。”祝行殊别过头去,“那就是我想对你做的事情,只是一直没机会而已。我来樱城就是为了折辱你。”
时霁:“好好好。”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嘴硬的时候有多别扭?
祝行殊:“……”
他怎么语气和哄小孩似的?
祝行殊觉得自己又被侮辱了。他从时霁身上看不出半点被大魔王威慑的恐惧。
这不应当!
他狠狠转过身,凶着脸对时霁说:“你别误会……”
忽然,他头顶的暗了下来。话语也被堵在了喉咙口。
自从祝行殊离开天界投身魔族,没人再会给浑身凶戾、粗糙、狂野的大魔头撑伞。
风吹过,吹过带着黄色的浮草,将泥土气一同吹到他们身边。
时霁的伞在两人头顶,隔住了雨,也仿佛断掉了祝行殊思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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