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望舒城

    北山蘅连夜跑了。

    他整整一宿没睡,用了四个时辰来思考,下一步路应该怎么走。然而一夜过去,除了跑路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重九是要杀他的人。

    可是这个人杀又杀不死,躲也躲不掉。

    北山蘅这一生虽然害人无数,恶贯满盈,但其实本质上还是怕死的。他不想死在重九手里,更不想在死之前被人阉了。

    所以他跑了。

    趁着月黑风高,空山沉寂,北山蘅连绎川都没知会一声,便连夜逃离了月神宫。

    圣教子弟长年幽居滇地的群山之中,鲜有外出造访尘世之人,因此月神宫上上下下连一匹马都找不到。北山蘅只能一路运着轻功出得山来,仅一炷香/功夫便觉得心口剧痛,不得不改为徒步前行。

    沿着官道又走了两个时辰,这才遥遥瞧见前方镇甸。

    那是前朝泰尊皇帝建国之初,朝廷为北山氏一族封在滇西的采邑。到了本朝之后被划为郡城,受月神教管辖,政教合一,镇守藩邦。

    未到卯时,城门未开,北山蘅便摸着墙头掠进去。

    甫一落地,便咳出一口血来。

    北山蘅在心里将重九骂了无数遍,沿街向前走两步,瞧见一家药铺连忙冲进去。

    “有人吗?”他敲了敲门框。

    连着询问数遍都不见有人回应,北山蘅扶着药柜向里面走去,一把掀开隔间帘子。床上躺着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美梦正酣,鼾声阵阵。

    “起来做生意了。”北山蘅忍着怒气。

    掌柜的翻了个身,迷迷瞪瞪道:“还没开门呢,等会儿再来。”

    “再不起来我拆了你的店。”北山蘅吼道。

    掌柜的被唬了一跳,慌忙从床上一跃而起,掸了掸袖子跑出来,口中小声嘀咕:“阎王赶着收人吗?催命似的……”

    “阎王不敢收我,你可说不定。”北山蘅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废话少说,取两只雪蟾,一只□□,五两天麻,五两龙涎香,半根犀角。”

    掌柜拿着戥秤的手一顿,“客官,您要的这些,除了天麻都没有。”

    “没有你开什么店?”

    “客官,我这铺子是医活人的,死人可救不了……”

    话音未落,便被北山蘅一把掐住了脖子,纤细的手指似有万钧之力,顷刻间勒得他面颊涨红,喘不过气来。

    眼看着男人眼睛一翻快要昏死过去,他这才松开手指。

    “再放肆就割了你的舌头。”

    掌柜的慌忙揉着脖颈,一边换气,一边断断续续道:“客官,您要的这些个东西都不是寻常之物,除了宫里,也就江湖上逝水阁、凌波宗这些门派才有。至于天麻……您要多少有多少。”

    北山蘅点了点头,简洁道:“称五两。”

    掌柜的拿起小铲量取了一些,交到北山蘅手里。北山蘅取了药出来,在望舒城西寻了一个荒废的月神庙进去,用内力将天麻化成齑粉服下。

    小庙里荒无人烟,滇地百姓信仰月神,若无祭礼祀典也不会随意闯入,正是个适合修养的好地方。

    北山蘅将外面的风袍解下来铺开,盘腿坐下,调运内功。

    术法失败带来的反噬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天麻虽然暂时打通了经络,内力却像是从胸口的血洞中源源不断向外流逝。幸而这世上能用术法之人寥寥无几,寻常武林中人来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北山蘅一心一意地闭目打坐。

    运气一个大周天后,灵台中一阵清明,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成功时,骤然有一个道影闯入他的意识。

    “师尊……”

    少年睁着那双清澈眸子,幽幽地开口。

    北山蘅悚然后退,战栗不已。

    少年爬上玉床,一把掀开他的外袍,狞笑着举起了手中的刀。一下,一下,又一下……胸口渐渐出现一朵殷红的莲花,鲜艳秾丽,似血着泪。

    少年满意地点头,缓缓向下移动刀锋。

    “师尊生得真好看,若是个女子那就更好了,不如弟子送师尊女儿之身如何?”

    噩梦般的声音入耳,北山蘅觉得体内灵力瞬间紊乱起来,在筋脉中横冲直撞,又顺着四肢回溯而上,往脑后的风府穴涌去。

    不好!

    北山氏一族作为半人半神的存在,之所以能独立南疆数千年不倒,就是靠着体内月神赐下的这一脉灵力。若是失去灵力,他这一生都无法再用术法,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北山蘅不得不强行破关,将灵识拉回现实里。

    就在他抬眸的刹那,骤然瞥见神庙门外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闪过,那身高和体型都像极了——

    重九!

    北山蘅心神俱震,忙不迭地爬起来冲出去。

    外面夜色四合,圆月高悬,空阔的小庙杳无人音,四野里只有鸣蜩声声,长草葳蕤,哪里有半个人影?

    北山蘅不放心,又将院中的草丛仔细翻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不过是他的幻觉。

    也是。

    重九经历了坠崖断骨之痛,又受幽冥业火熔炼,即便真的不死,可不可能这么快地恢复过来,还能在外面跑来跑去。

    北山蘅略微舒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摇光镜带来的恐惧太深,从那时起,他每天运功修炼总能看见重九的身影。若即若离,隐隐约约,时而真实时而虚妄。

    一来二回的,竟似心魔一般成了业障。

    北山蘅觉得这望舒城是待不下去了,再待在这,便是重九不来杀他,他也要被那噩梦给吓死。

    休息一夜,北山蘅打算次日启程。

    临行前,他又去了一趟药铺。

    药铺掌柜的瞧见那噩梦似的白袍,顿时叫苦不迭,跪在地上连声磕头:“这位好汉,您饶了我吧,我这小本生意实在折腾不起。”

    北山蘅确实是打算抢点天麻就走人,眼角瞥见掌柜身上的麻衣,想起这好歹也是月神教治下的子民。

    于是话锋一转,“我付你钱。”

    他摸了摸口袋,身为一教之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门带银两的习惯,只得脱下手上的玉扳指递过去,赧然道:“只有这个了。”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恩赏。”掌柜感恩戴德地将草药双手奉上。

    北山蘅提着包好的草药向外走,忽然远处一队人马奔袭而至,马蹄扬起一地沙尘。

    为首之人身着丝质短打,头戴锦帽,腰佩长剑,一边催马前行还一边对着身后众人喊道:“快!穿过望舒城,前面就是澜沧山了!”

    月神教位于滇疆,地处偏僻,鲜少有这样规矩整齐的队伍出现。

    北山蘅稍加思索,便拢起风帽跟了上去。

    这行人在城中一家望月酒楼停了下来,将马交给门口的店小二,便三三两两地走入店中。

    北山蘅在门口伫立片刻,转身跟进去,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观察着身后动静。

    “二哥,来一份猪肘子?”只听其中一人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带头那人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沉声道:“等到了月神宫,见过左护法大人,定然少不了你吃的。”

    左护法?

    北山蘅微微一怔。

    “我这不是担心嘛,万一被那帮子邪魔歪道坑害了,别说猪肘子,就是西北风都没得喝。”先说话的那人撇撇嘴,“听说那魔教中人豢养毒物,心思狠毒,来一趟也不知有没有命回去。”

    “我们是来取《流光策》,又不是来打架生事的,你怕什么?”

    “别说上澜沧山进月神宫,就是走到这地界儿我都觉得瘆得慌。”青年压低了声音,似乎颇为忌惮,“二哥,你说我们能见到蘅教主吗?”

    “见那不男不女的作甚?”被称作二哥的人嗑着瓜子。

    你才不男不女!

    北山蘅攥紧了茶杯,暗暗磨牙。

    “我听说他们教主长得好看,英雄都爱美人,弟弟也想看看。”

    “你算个屁英雄?!爹爹吩咐下来的事,一件都办不好!”男子丢掉瓜子壳,“我且问你,那件事准备得如何?”

    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

    “吴副宗主前往江南易货,那东西就在货物里。”男子拍了拍桌子,警告道:“事关重大,若是再办不好,当心爹爹要你的命!”

    青年挠了挠头,陪笑道:“二哥放心,弟弟这几日一定加紧寻找。”

    “嗯。”男子点点头,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嘱:“凌波宗副宗主功夫不低,找的杀手一定武功要好,嘴也要严实!”

    凌波宗?

    北山蘅心思一动,唇角微勾。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正发愁没钱买药疗伤呢,这散财童子就自己送上门了。

    他拿起茶杯,走到那张桌子前停下,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

    兄弟俩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来人。

    北山蘅掌心按在杯口,微微用力,粗瓷制成的茶杯“咔”得裂开,碎片洒了一桌。

    “这份单子,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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