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剪水瞳

    北山蘅手捂胸口,咬紧下唇,死死盯着面前死而复生的少年。术法反噬激起了绛河巨浪,水花翻涌而起,在象征着圣洁的雪白衣袍上洇开水渍。

    少年睁着一双古水般的黑眸,面容沉静,神色平和。

    北山蘅一动未动,定定地观察着对方的动作,似乎在判断面前之人是生是死。

    然而少年只是淡淡的唤了句“师尊”。

    紧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头颅与巉岩碰撞发出一声巨响。血水迸发而出,瞬间漫过他的身子,仿佛刚才的那句师尊不过是回光返照。

    北山蘅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才缓缓道:“他死了吗?”

    绎川两步跑过来,指尖在少年的鼻端停顿片刻,又试了试颈间脉搏,这才点点头,“应该是死了。”

    “什么叫应该?”北山蘅冷冷地问。

    “这……”绎川面露难色,迟疑着道:“师兄的幽冥火已臻化境,莫说是个没功夫的孩子,就是真金白银都能化成水了。”

    “可是你也看到了,幽冥火并未成功。”

    北山蘅松开一直捂着心口的手,细白指间满是鲜血——那是他自己的血。

    绎川诧然一惊,“师兄……”

    北山蘅轻轻点头,面色惨白,“他体内有股力量阻止了业火,我被反噬了。”

    绎川张了张嘴,酝酿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师兄承袭教主之位四十余年,无数江湖豪杰武林高手都死于北山蘅手中,谁曾想今日竟会在一个孩子身上失手。

    “约莫是……死了。”绎川咽了口唾沫。

    北山蘅凝视着巨石上的少年,良久,轻轻摇头。

    “将他带回去。”

    这孩子留着是个隐患,除非亲眼看着他化作白骨,自己绝不会安心。

    “今天晚上,我要拿化生池水炼他。”

    北山蘅撑着身子站起来,纵身向崖顶掠去,面上划过一丝狠厉。

    绎川将少年重九打横抱起来,运轻功随着北山蘅而去,待两人的双脚皆触到地面之后,方才试探性地开口。

    “师兄,不过是个孩子。”

    “嗯?”北山蘅挑眉。

    “我的意思是……这孩子即便不死,也很难活命了,更不可能有什么威胁。”绎川顿了顿,又道:“若是需要药引,教中根骨胜过重九之人比比皆是。”

    北山蘅向着月宫走去,沉吟道:“这个孩子必须死,死得透透的。”

    行到寝宫门口,他回过头来,叮嘱绎川:“将他带去化生池,我沐浴更衣之后便到。”

    绎川低头应是。

    北山蘅转身走进大殿,解下衣袍丢在一边,拿起铜镜对着月光细细查看——光滑洁白的胸膛上,有三个拇指粗的血洞,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水。

    果然是反噬。

    北山蘅叹了口气,运功止住血液流动,拿起手边白布沾了些水开始擦拭。

    花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堪堪将胸前血水擦净,只是那三个血洞看上去仍甚是可怖。

    他放下铜镜,更衣出门。

    绎川早已候在殿外,只是看上去神色有些焦急,见到北山蘅出来,连忙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师兄,那孩子还活着。”

    北山蘅面色微变,“走,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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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砌成的水池石阶上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之所以用团,是因为少年的身子早已不成人形,黑黢黢的泥污、褴褛的衣裳和撕烂的血肉粘成一团,根本难以看清这是一个人。

    北山蘅跨进宫殿,脚步微顿。

    很难相信这样的人还会活着,但是少年胸口微弱的起伏还是传递着生的信息。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北山蘅淡淡地评论了一句,自觉将他自己从“祸害”那一类划分出去,没有瞧见绎川想笑却不敢笑的表情。

    白玉筑成的水池中,一汪幽深沉冷的墨色冷水微微荡漾,水面沁出丝丝寒气,与宫殿中微暖的空气相遇,化成若有似无的冷雾随风逸散。

    化生池,月神教三处圣水之一,专为教中那些犯下大错的弟子准备。

    池中死水千年不动,不生苍苔,不育鱼虾,无论是金石铜铁,还是□□凡肤,遇之即化,片叶不留。

    北山蘅盯着重九看了片刻,走过去将人拎起来。

    少年微弱的呼吸喷在他的腕处,像一只受伤的龙崽,试图用伤口换来敌人的怜悯。

    然而北山蘅是个从不知怜悯为何物的人。

    他几步走到化生池边,蹲下身,缓缓地将少年放入水中。

    本就残破不堪的布料在接触到水那一瞬间顿时化为乌有,少年孱弱的身子一点点靠近水面,就在北山蘅即将松手之时,重九却骤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双瞳剪水,清光荡漾。

    北山蘅一怔。

    就在他愣怔地这一瞬间,少年已经攀着他的胳膊爬了上来,带着一身的泥污拱进他怀里。

    北山蘅回过神来,反手将少年甩开。

    重九像个包子似的在地上滚了两圈,“砰”地一声撞在殿柱上,昏死过去。

    绎川不忍直视地别开脸。

    这样又摔又打的,就是大罗神仙也活不成了。

    可北山蘅还是不放心。

    他立在远离看了片刻,复又走过去抓着少年的领子将人提起来,推开殿门走到外面,打算再一次将他从潇湘崖上扔下去。

    但是重九虽然又阖上双目,却似找回了意识一般,死死地攀着北山蘅的胳膊,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北山蘅几次想把人推开,都是徒劳无功。

    “师兄,不如我来吧?”绎川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请缨。

    北山蘅却突然改了主意。

    “罢了,将他带回去吧,洗干净了送到月宫来。”

    听到这句话,少年仿佛终于放下心来似的,摽着他胳膊的力道一松,往地上坠去。绎川连忙上前将人接住,也不知师兄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一一照做。

    等绎川将人洗干净送来时,已是后半夜。

    月光清寒冷彻的银辉从窗外倾泻进来,洒向床榻前的石阶,在雕工精美的莲花纹路上折射出淡淡的光泽。大殿中空无一人,不生烛火,不燃熏香,整座大殿弥漫着宛若莲花初生之时的清香,带着溟濛水汽,丝丝缭绕。

    北山蘅靠在一只金丝软枕上,借着那道清冷月光,用朱笔在胸前伤处细细描绘勾勒。素白胜雪的衣袍委于床边,与他苍白的肤色渐渐融为一体。

    绎川悄无声息地进来,沉默立在一旁。

    半晌,洁白如玉的胸膛上现出一朵绯色莲花,北山蘅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洗干净了?”

    “嗯。”绎川将少年放在他的床边,踌躇片刻,盯着那朵莲花缓缓道:“师兄不必为伤处介怀,即便白玉微瑕,师兄也是天下最美之人。”

    北山蘅没有说话,只是唇畔隐隐勾起,显然对此话十分受用。

    “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去睡了。”

    北山蘅微微颔首,目送着绎川退出寝宫,这才视线移到少年的脸上,细细打量起来。

    重九生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

    月神教中人多纤瘦,自己又因为长年修习术法的缘故,行止间或多或少染上些阴柔之气。然而这个少年,一看就和他不是同一路人。

    重九像一只身负重伤的幼龙,即便身染尘泥也绝不屈服。

    也像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

    为了摇光镜中虚无缥缈的预言,就杀死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实在是不符合他的人生追求。但是一想到这个孩子有可能令圣教数万弟子受烈火焚身,他就无法再心软。

    北山蘅长长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

    如果不能用术,那就用最传统的方法。

    他缓缓地举起匕首贴近少年的脖颈,在锋刃即将切入肌肤时,重九再一次睁开了眼眸。

    “师尊。”少年轻轻地唤。

    北山蘅却似受了惊吓一般,忍不住向后仰。

    “师尊,我生病了吗?”

    重九的声音很微弱,涣散的目光在北山蘅胸口渐渐凝住,旋即拖着沉重的身体向他怀里靠过去。

    北山蘅无声地将两人距离拉开。

    重九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在月宫的床上,瞬间变得慌乱起来。

    “师尊恕罪,是弟子僭越了。”

    北山蘅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他——少年明明浑身是伤,流血过多,怎么反而好像越来越精神了?

    重九半天没等来北山蘅说话,吓得往床边溜去。

    “弟子这就下去。”

    北山蘅这才缓缓开口,“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死吗?”

    重九看了看身上,嗫喏道:“是……是师尊救了弟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弟子来世结草衔环……”

    “罢了。”北山蘅打断他。

    这孩子说话时躲躲闪闪的,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是真傻还是装傻。

    重九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迟疑道:“师尊的意思,是弟子可以睡在这里吗?”

    北山蘅指了指地上。

    这孩子一时半会儿弄不死,也不能离了自己的视线。

    重九心领神会,一个翻身滚下床去。

    北山蘅思索了片刻,将身边的薄被也丢下去,兜头罩在少年身上。重九连声说了几遍多谢师尊,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北山蘅缓缓地阖上眼睛。

    一闭眼,便似回到了望舒城破之时,摇光镜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重九着一袭戎装,明红的斗篷迎风猎猎,身后是血染红的护城河,月神教弟子的头颅堆积成山。

    他拿着一把刀,一点一点地刺穿自己心口。

    嘴上说着,师尊,你不配活。

    然而再睁开眼时,却看见重九拥着被子瑟缩在床边,瞪大了一双眸子,怯生生地看着他。

    北山蘅几次攥紧了匕首。

    却又将手指一点点松开。

    许是想到了很多年前苦苦挣扎的自己,许是那双眸子格外的水光潋滟,又许是对摇光水镜的传说仍存有一丝侥幸。

    直到夜尽天明,北山蘅的那把刀也没能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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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重九再一次从月宫中醒来时,榻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尊……”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却觉得身体里一阵又一阵的热浪涌上头顶,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束缚。

    重九踉踉跄跄地走出月宫,整座空山寂寂无人语。

    他连着唤了数声,终是抵不住体内的灼热,痛苦地跌倒在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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