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决定要救,那当然事不宜迟。
考虑到救人之法的难于启齿,北山蘅决定就借逝水阁的地方,趁着没人知道赶紧把事办了。
祈怀玉很大方,在栖云峰上腾出了一间空屋子。
临行前,北山慕拉着自己徒弟的手,再三叮嘱道:“渡气之时,切记保持神识清醒。若是你迷失在灵海之中,不但救不回你那个倒霉徒弟,还有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北山蘅很认真地点头应是。
祈怀玉露出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拉上竹帘,转身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师徒二人。
木门掩上,屋内一片沉寂。
床边的鎏金博山炉凝出细雾,冷香浮动。
虽说不必行双修之法,但是要打通全身经脉,还是得像那话本戏文里说的一样,除尽了衣物,两相对坐。北山蘅虽觉尴尬,无奈形格势禁,仍是忍着不适将重九衣服扒了。
少年人的身量格外削瘦,胸膛、上臂处的肌肉轮廓并不清晰,却已隐隐有了成年男子的特征。
北山蘅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有些难为情,忙将视线移开。
除去身上衣物,北山蘅坐在重九对面,轻轻拉起他一只手,与自己掌心相对。
阖上双目,运起内功,丝丝冷冽凉意从风府穴始,逐渐向四肢扩散。他慢慢引导着体内真气游走过丹田,沿着经络溯流而上,传递到掌中,再一点一点渡给重九。
月神灵脉极为霸道,灵力从他的皮肤沁出,很快给屋子四壁漫上一层水汽,逐渐凝结成霜。
随着他给重九渡气,对方体内的正阳之力也传到了北山蘅体内。
似骄阳,似烈火,带着能将冰霜融化的温度,刹那间席卷了他的灵识,让荒芜一片的冰原燎起星星之火。
北山蘅眉心蹙起,这股热浪让他浑身不适。
入侵的正阳真气与月神灵脉相遇,在灵台处汇成裂天覆海之势,冲垮了他内心的那道坚冰城墙。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荒芜之中。
四周是漫漫无边的长夜,没有月光,没有微风,似乎归于了鸿蒙。
渐渐地,他面前出现了一座山,连绵起伏的峦岭,蓊郁苍翠的层林,山间萦纡着淡淡岚烟,恬静美好。
——那是澜沧山。
山下流淌着一条河,河水缥碧,水浪洁白,河边青翠的树木参差错落,藤蔓缠绕着垂到水面,光影婆娑。
——那是绛河。
北山蘅对眼下情形隐有猜测,他迈步向前走去。
沿着水岸行了百十来步,面前出现一队人马,皆身着黛色练雀补服,头戴幞头,腰佩长刀。
为首之人一身驼色长袍,颈悬念珠,顶有戒疤,端得是一副僧人模样。
他从河道上游纵马而来,身披霞光,恍若神佛。
不过北山蘅的注意力不在这人身上,而是紧紧地黏在他身后。
落后那僧人半个身位的枣红矮马上,坐着一个青衣男孩,不过六七岁的样子,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腰间系着明红色掐金丝长穗宫绦。
他那张脸生得俊朗,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小小年纪便有掷果盈车之貌。
北山蘅不是好男色之人,也没有把玩幼童的癖好,之所以一直盯着那男孩看,是因为那张脸——
完完全全就是重九的脸。
不管是八年前被他从山下捡回来的孩子,还是如今低眉敛目坐在他面前的少年,北山蘅惊讶地发现,这么些年过去,那孩子的容貌竟然没怎么变。
除了眉目逐渐长开,神色逐渐锐利,此外别无二致。
北山蘅凝眸细看着,那队人马已经行到了河对岸,他听到重九对前面的僧人扬声道:“大师,我们几时能到望舒城?”
“九公子稍安勿躁。”僧人闻言勒马,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天色,道:“时辰不早,距离望舒城还有半日脚程,今夜怕是得在这深山之中暂时落脚了。”
说罢,他翻身下马,对着空中扬了扬手。
跟在后面的一众人纷纷停下,有人将马牵到河边饮马,有人从行囊中取出软垫铺在石头上,另有一些人走到山林之中,捡薪拾柴,生火架锅。
重九扯了一下马缰。
身侧立刻有人上前,一边扶着马首让马稳住,一边抬手搀扶他下来。
甫一落地,那些随从便将重九团团围住,又是递水袋,又是送点心,还有人拿着帕子殷勤地替他擦汗,生怕哪里照顾不周似的。
北山蘅看得想笑。
想不到这小子以前还是个大少爷,众星捧月仆役环伺的,日子过得比自己都舒坦。
一侍从从腰间抽了长刀出来,走到河边一块岩石上站定。他目光紧盯绛河,追随着水底游弋的虫鱼,片刻后,冷不防掷刀入水。待抽出时,刀锋上已然扎着一尾肥大鲥鱼。
“齐三好刀法!”重九坐在河边看着,忍不住拍着手喝声叫好。
那侍从拎着鱼走过去,将鱼递给同伴拿去清理烹饪,然后走到重九旁边,擦着刀刃笑道:“属下这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旁边另有一侍卫插话:“公子天纵奇才,齐老三那点三脚猫功夫,怎能跟公子相提并论。”
重九抿起嘴,谦虚道:“你们莫要这样夸我,成由谦逊败由奢,我还要好好练上十几年的功夫,才能行走江湖独挡一方。”
话虽如此说着,可终究孩提心性经不得夸。
别人方奉承了几句,便眼角眉梢俱泛起笑纹,带着藏不住的得意。
臭小子。
北山蘅暗骂了一句,神情却是柔和。
这个样子的重九……可是好玩得紧呢,怎么到他手里就变呆了?
只着片刻的走神,也不知那边主仆几人说了什么,重九竟拿起刀,和其中一个侍卫打了起来。
男孩并不高,只到侍卫的腰腹处,但是一把沉重马刀却舞得虎虎生风。而侍卫虽然身强体壮,但出招应对远不及重九迅捷,三五招之内竟隐有颓势。
北山蘅默默看着,很快便发现有些不对。
重九如今这个模样……根本不像是根骨欠佳无法习武之人,甚至那臂力和速度都远超同龄人的水平。
但是与他对战的毕竟是个成年男子。
数十招之后,重九翻身一滚稳住身形,把刀撇在旁边,拱手告饶:“庞二哥功夫好,阿九不敌,甘愿认输。”
侍卫哈哈笑着上前,将他扶起来,弯腰拍去他衣摆的灰尘。
“是庞元冒犯了,公子莫要怪罪就好。”侍卫浓眉间透着敬佩,“公子若是再长个几岁,属下也不是对手了。”
重九搓了搓手,道:“等我拜入蘅教主门下,学上几年武功,再回来跟你打,到时候你可别哭着鼻子求饶。”
男孩冠玉似的面庞上带着潮红,星眸漾起笑意,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待和兴奋。
北山蘅遥遥望着,心里蓦地一揪。
重九不远万里奔赴滇疆,是为了……拜他为师?
可是后来又怎会被人打伤,痴痴傻傻地倒在绛河边上,醒来时还不记得自己家住何处。
北山蘅眉心轻蹙,陷入了沉思。
彼时那边已收了兵器,有人将烤好的鱼从火架上取下来,用油纸包好,撒了些盐巴,恭恭敬敬递给重九。
“公子请用饭。”
重九摸了一下脑袋,指着远处独身打坐的和尚道:“先给大师吧。”
“大师是方外之人,怎会用这鱼肉?”齐三笑了笑,将鱼放到他手里,“公子且安心吃,属下马上就将炊饼给大师送去。”
重九这才放下心来,将鱼抱进怀中,犹犹豫豫地抬手撕了一块。
鲥鱼多刺。
他是富贵人家出身,平日里都是侍婢挑干净刺再将鱼肉奉上,可侍卫们却不懂得这个道理。
重九这一块鱼肉入口,当即被刺卡住了咽喉,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可是思及别人都没得吃,就他一人吃了鱼,便不好意思再麻烦旁人,只得费劲巴拉地将刺咽下去。
鱼还没吃几口,小孩一张俊脸已经皱成了包子。
北山蘅看得又好笑又心疼,便挪步走过去,想要帮他把鱼刺挑出来——反正迟早也是自己徒弟,尽一尽为师之责还是应该的。
然而当他伸出手时,却发现自己的手径直穿透了那条鱼,仿若虚无。
北山蘅悻悻地缩回手。
他这才想起来,原来如今是在重九的回忆当中。
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能默默看着那孩子吃完鱼,也不知卡了多少鱼刺,重九拿起水袋连灌了几大口。
好不容易将鱼刺咽下去,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一行数十随从自身上解下外袍,堆在河边一块巨石上,铺成一个简单的床褥。
重九和衣躺上去,有人替他盖上薄被,掖了掖被角。
月亮渐渐爬到了山顶,将主人安顿好,侍卫们这才各自寻找地方,靠着树干沉沉睡去。
北山蘅在远处看得无聊,便打算寻个机会破除幻境,抽身离开。
正当他转身之时,却瞥见那打坐的和尚站起来,朝着重九走去。北山蘅心里一动,连忙停下脚步。
只见和尚走到重九身边,弯腰将他抱起,足尖一点掠向身后的山头。
北山蘅连忙纵身追上。
和尚飞上峭壁,将男孩放在了悬崖边缘,低头凝视片刻,他缓缓伸出一只手,移动到重九额顶。
只一瞬间,掌心落下。
看似温柔轻抚,实则力有千钧。
重九尚在睡梦当中,便被这结结实实一掌拍在了百会穴,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那是佛门独有的散魂掌。
一掌下去,拍散心魄,过往烟消,尘缘皆忘。
北山蘅骇然大惊。
“重九!”他脱口大喊了一声,匆忙扑过去,想要将人抱起来。
然而如今自己只是一缕孤魂,他的手穿过了重九的身体,连对方一根发丝也无力挽起。
北山蘅手抚上重九的脸,试图查看他还有无气息。
男孩没有动,但掌心却慢慢传来热度,仿佛自己正在慢慢抽离幻境,一点点归于现实。
后颈传来一阵刺痛。
北山蘅反射性地眯了一下眼睛,待睁开眼时,重九正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眼底波光流转,异彩纷呈。
“醒了?”
北山蘅眨眨眼,松了一口气。
正要说话,他骤然意识到一丝不妙,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突然发现,两人现在是光着的!!
少年□□地睡在他怀里,鬓发散乱,气息灼热,眼神若有似无地勾着人,一只手还放在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怎么看都是一个会被晋江和谐的场景。
“师尊?”重九眨巴着眼睛。
北山蘅回过神来,一把将人丢开。
“滚啊——”
守在门外的陆青闻声大惊,想也没想,便匆忙推门进来。
北山蘅倏地抬起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汇,噼里啪啦。
一人惊慌失措,一人目瞪口呆。
“……打扰了。”
陆青默默地拉上门退出去,感觉到鼻端一热,慌忙用袖子捂住。
北山蘅一把抓起衣服将自己裹起来,看了看地上少年,又看了看自己,冲着门口气急败坏地喊道:
“你给我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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