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峰,上清阁。
窗前,树影斑驳婆娑;墙下,熏香馝馞旖旎。
祈怀玉与北山慕坐于首座。
北山蘅裹着那身雪色缎衣,蹲在左手边,表情凌乱,面沉如水。
重九身上披着陆青的道袍,蹲在右手边,神色无辜,眼神茫然。
四人心怀各异,空气里弥漫着诡异而尴尬的气息。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捉奸现场。
陆青以袖子拢着嘴,轻咳两声,拿起帕子擦了擦鼻子,开口打破沉默:“人救回来了就行。”
“对对,人没事就好,过程和方式都不重要。”祈怀玉打了个哈哈,试图缓和气氛,但是那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顿时引来北山蘅谴责的目光。
祈怀玉假装没看见,四下环顾一圈,从旁边拿起一块糕点,对重九道:“孩子刚醒不容易,来,吃口点心压压惊。”
没想到重九怯生生望了他一眼,竟倾身往北山蘅身后缩去。
众人:“……”
“你又整什么幺蛾子?”北山蘅低声说道,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拉过来,“祈阁主给你点心吃,你得跟人说谢谢。”
可是重九不知中了什么邪,死死地扒着他的衣角不撒手。
北山蘅拽了好几下没拽动,反而叫他把自己的衣服被扒拉下去,露出大片雪白的肩颈。
糟糕!
陆青又觉得自己鼻子有些遭不住,连忙背过身去。
北山蘅黑了脸。
这好歹也十五六岁的人了,行为举止却跟个小孩似的,莫不是从精分变成傻子了?
“蘅儿啊,”北山慕揉了揉眉心,语气幽幽,“你到底对这孩子做什么了?”
北山蘅涨红着脸,“我什么都没干。”
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传了一趟功,醒来以后重九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等等,传功?
“对,我想起一事。”北山蘅按住身后那只躁动不安的爪子,抬起脸道:“师父,传功之时我进入了重九的回忆,我看到有个和尚用散魂掌断了他的经脉。”
“散魂掌?”北山慕重复了一遍,眯起眼睛细细思量。
“散魂掌是佛门中惩罚弃徒的方法,一掌下来,三魂七魄被拍散,记忆残损,武功废去。”祈怀玉摸着下巴,“这小子以前是个和尚?”
“你才是和尚。”北山蘅顺嘴回了一句。
“我是道士。”祈怀玉哼哼着。
眼看着一场嘴仗一触即发,北山慕连忙出声打断两人。
“如今你用灵脉补上了他经脉里的残缺,想来习武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这头上的毛病……”
北山慕犹犹豫豫地看向重九,心里拿不定主意,“照理说,中了散魂掌之人便不会再有记忆,但是他体内有龙脉庇佑,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谁也摸不清。”
北山蘅侧耳细听着,身后却总有一只热乎乎的手在他身上游移。
从胳膊爬到肩头,又顺着脊柱滑下去,在后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带着些试探意味。
北山蘅怒而回头,瞪过去。
重九脖子一缩,呜地一声钻进他怀里,拿头在他肚子上乱蹭。
北山蘅:“……”
如果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他说不定还觉得挺可爱;可是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被蹭了半天,北山蘅抬起头,认真发问:“祈阁主愿意收养他吗?”
祈怀玉连忙摆手,“贫道如今早已不管门中俗务,也不再收徒,过些日子还要云游四方,蘅教主莫要害我。”
北山蘅又转向陆青。
“陆道长……”
“蘅教主,贫道引你为知己,不管是吃香喝辣还是刀山火海,只要教主提出,贫道定然在所不辞。只是这重九……”陆青面露难色,“教主莫要害我。”
害你害你,明明挺可爱一孩子,怎么就成洪水猛兽了?
北山蘅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少年,重九也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神有些惶恐,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幼犬。
他叹了口气,收紧双臂,心里犹豫不决。
重九靠在他胸前,低垂着头,手在他袖口的莲花暗纹上蹭来蹭去,隐藏在浓密睫羽下的眸子逐渐变得暗沉。
“我倒是觉得,你将他带在身边吧。”北山慕突然出声,打破了沉寂,“这孩子如今是白纸一张,正好从头再来,把你这些年没教过的东西都教一遍。”
带在身边。
把小龙崽养成小绵羊……
北山蘅突然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他垂眸瞧着重九,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笑容,心中暗道:
小崽子,看我怎么折腾你。
重九仰脸望向他,手指不安分地搅弄衣摆,仿佛在说:
老东西,谁折腾谁还不一定呢。
两人各怀鬼胎,没安好心,却莫名其妙看对了眼,一拍即合。
“既如此,那我便带他回去了。”北山蘅抬起头,望向主位上二人,“师父,祈阁主,晚辈告辞。”
祈怀玉长舒一口气,似是在庆幸北山蘅没把这块烫手山芋丢给他。
“陆青,送送蘅教主。”
北山蘅从软垫上站起来,正要迈步往门外走,忽然感觉身后有一股力量牵制着他。
回头一看,某个身高快赶得上自己的人,正忸忸怩怩地攥着他的衣角,茫然不知所措。见他回头,重九连忙把手伸了过来。
北山蘅略一犹豫。
重九眨着眼睛,大有一副你不拉我我就不走的样子。
北山蘅轻叹一声,握住了那只手。
栖云峰绝壁孤耸,山势险峭,往来上下只有一条两人宽的小路。路掩映在肆意横生的长草中,由青石板铺成,板上生着细细的青苔。
陆青走在前面,北山蘅与重九落后半步。
因着天色缘故,三人都行得很慢。
也不知是不是隔夜里落了雨,那条小径显得格外湿滑,北山蘅拉着重九向前走,没留神脚下突然踩空。
北山蘅身子一斜,往路边歪去。
“师尊小心!”
与自己握在一起的那只手骤然发力,把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另一只手从肋下穿过,稳稳地将他环住。
北山蘅落进一个灼热的怀抱,背部传来的温度让他脑中一空。
没等他细想发生了什么,身后那人已然抽身离去,转而又拉起了他的手,将指尖挤进他指缝中,十指相扣。
“蘅教主?”陆青回过头来,面露疑色。
“无事,路有些滑。”
北山蘅心神稍定,整理了一下衣摆,狐疑地盯着身侧之人。
重九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漆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格外清亮,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北山蘅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多疑。
回到山下,陆青将二人引到山房正堂,奉上茶水,挽留道:“天色已晚,教主不如在山中歇下吧,明日启程也无妨。”
“也好……”北山蘅正要点头。
重九突然摽住他的胳膊,一边往他身后躲,一边瞪大了眼睛,泪汪汪道:“怪、怪叔叔!”
北山蘅:“……”
“我还是走吧。”他揉了揉额角,表情痛苦。
陆青原本还想同他促膝长谈,好好聊一聊人生,看到重九这样子也不敢留人了,便顺着话道:“那贫道就不送了。”
他去马厩里牵来两匹马,为两人送行。
大宛马身形高大,精悍漂亮,远远地冲人吐着粗气,看上去威风凛凛格外雄武。重九一看,又吓得往师父怀里钻。
“师尊,我怕。”
惯得你这毛病!
北山蘅着恼,反手把人从怀里捞出来,拎着他的衣领丢上马,一巴掌拍在马股上,喝道:“驾!”
马嘶鸣着冲出去,带起山道上夜风呼啸。
重九闭上嘴,不出声了。
两人纵马从天虞山一路出来,沿着官道行至白水城中。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熹微的晨光透过群山崇林洒向大地,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北山蘅视线在街头一转,指着不远处道:“喝口热粥再上路。”
说着,他翻身下马,将马缰丢给店小二。
重九仍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哭丧着脸,“师尊,我下不去。”
北山蘅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在少年泫然欲泣的神情里败下阵来。
他走到马前,伸开双臂,木着脸命令:“跳。”
重九抹了一把眼睛,扑进他怀里。
“去把马牵到后院,让小二哥喂饱,然后再检查一下马蹄铁。”北山蘅将他丢开,边往店内走边命令道。
“弟子遵命!”重九连连点头。
北山蘅总觉得他涨红着脸,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样子,像极了一条摇头晃脑的傻狗。
摇摇头,北山蘅走到店内坐下。
“来四个包子,两碗清粥,一碟醋黄瓜,一碟酱牛肉。”
不多时,伙计将饭菜送了上来。
重九正好也喂完了马,一蹦一跳地走到桌子跟前,拉着板凳往北山蘅身边靠了靠。
北山蘅将牛肉推过去,冷冷道:“吃。”
“给我的?”重九眼睛一亮,忽然想起来,自家师父是不吃肉的。
北山蘅点点头,捏起一只包子。
“师尊真好!”
重九骤然凑过来,唇贴上他的侧颊,发出一声响亮的“啵”。店内稀稀拉拉坐着的几桌客人闻声,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细嫩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出现一道清晰水痕,水痕下透着淡淡绯红。
北山蘅拿着包子。
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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