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 穿过闹市。
隔着一层木质的车舱厢板,可以听到街上小贩热情洋溢的吆喝、女眷清脆悦耳的笑语、孩童叽叽喳喳的嬉闹。
红尘离得很近,又仿佛离他们很远。
重九时不时抬起头,偷偷摸摸地看北山蘅一眼,又很快将视线收回来。
他的师尊捧着一本书坐在那里,即便换上了寻常人所穿的素简衣袍, 身处在这一片喧嚷闹市之中, 也透着格格不入的气息。
但是凑近了仔细看他手里那本书——
《嫫母育儿经》
重九不由扶额。
他的师尊似乎误会了什么……
“想什么呢?”北山蘅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头, 冷冷开口。
重九忸怩片刻, 低声道:“师尊,我不想相亲。”
北山蘅用手指勾着书角,无视他的软声诉求,面无表情道:“等下我们要去见一位异姓王, 见了人记得行礼, 莫要在人前胡言乱语。”
重九一脸愁容,又道:“师尊, 我年纪还小, 不必急着娶妻。”
北山蘅漠然垂下头去, 继续看书。
“师尊……”
北山蘅懒得听他撒娇卖惨, 干脆将书合起来, 靠到车厢板上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烦。
城中大道并不平整,车轱辘轧在凿刻着花纹的石板路上, 发出有节奏的碌碌声。北山蘅的身子也随着马车颠簸,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长发被蹭得有些凌乱。
许是因为马车里暖和的缘故,他两颊泛着淡淡薄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颈侧,似桃花开在白玉之上。
重九看一眼,又看一眼。
突然想起来那本《大乐赋》中,似乎有一个场景,就是在马车里上上下下……
该死!
重九慌忙抽了自己一巴掌。
“你打自己也没用。”北山蘅听到声音,微微睁开眼睛,“看亲的人选已经定下,今天你必须给我选个姑娘带回去。”
重九又陷入了一片愁苦。
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北山蘅挑起车帘向外看一眼,“到了。”
车夫将脚凳搬过来,扶着二人下了车,指着面前一座气派的五进院落道:“我家王爷已在正堂恭候。”
重九抬起头,看到府门前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
南越王府
北山蘅随着府中仆役的指引向前走了两步,回头一看,见他还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匾额发呆,不由蹙起眉。
“站在那作甚?”
重九回过神来,慌忙小跑两步跟上。
方走到二堂,就见里面迎面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不惑上下的年纪,身着石青团蟒补服,头戴嵌宝紫金珠冠,眉眼之间俱是和善欣喜之气。
他走到北山蘅面前,拱手道:“数十年未见,教主还是容貌未改,风采如昔,真叫郁驷钦羡不已。”
鱼丝?
重九眨了眨眼睛,憋住笑。
“郁王爷客气了。”
北山蘅淡淡地回了一句,视线落在重九身上。
重九顶着他严厉的目光,满不情愿上前,躬身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这位就是教主的高徒吗?”
郁驷回了一礼,笑呵呵地看着重九。
北山蘅点点头,有些惭愧。
说实话除了个子高,他实在看不出重九还有什么方面高人一筹。
“请进,快请进。”
郁驷侧身让开正门,将两人请进堂屋,吩咐看茶。
“自打飞云浦一别,至今竟有二十多年未见,小王甚是想念。”郁驷凝视着北山蘅,遗憾道:“但看教主音容未改,仙人之貌更胜昨日,而小王却已年近半百,垂垂暮已。”
“虽则相隔二十余年,郁王爷却还是如往日一般,少年心性,古道热肠,才真令本教幸甚。”
北山蘅端起茶杯,用盖子漂着上面浮沫,语气间甚是熟稔。
重九看着他俩一唱一和,忍不住酸道:“王爷与师尊关系很好吗?”
郁驷回头瞥了他一眼,并不知少年心底隐秘之事,信口道:“自是相熟久矣,那些年我同蘅教主纵马边疆,共破匪帮,也是高山流水、对月共酌的知交。”
重九嘴角撇开一个不爽的弧度,酸不溜秋的眼神带着刺一般,在郁驷身上来回打转。
北山蘅喝了半盏茶,抿唇道:“本教给郁王爷的那封信……”
郁驷连忙停止怀旧,进入正题。
“小王看过教主的来信,不敢耽搁,连夜在南越宗室中选了十位少女,俱是二八年纪,姿容出众,还望九公子能看得入眼。”
他说着,抬起手在空中拍了拍。
门外应声走进来一位嬷嬷,身后跟了十名银红衣裳少女。
“王爷。”嬷嬷福身。
郁驷一指身侧的重九,道:“都来,见过九公子。”
那一排少女行到重九面前,一个一个行礼,口中软软地请着安。
“挑一个吧。”北山蘅凉凉地道。
重九硬着头皮抬起眸子,视线在那群女子中逡巡一周,看看这个,皱眉道:“太瘦了。”
又看看那个:“胖了些。”
瞧着前头的:“这个皮肤不够白。”
再瞧瞧后面:“不行不行,眼睛不好看。”
北山蘅阴恻恻地盯住他,每出去一个女子,他攥着茶杯的手就用力一分。
临到最后一个少女上前,重九看了看,实在挑不出刺了,摸着脑壳思索半晌,只得道:“这个……这个太矮了些。”
郁驷哑然,“九公子,这位是所有人里最高的了。”
重九挠了挠头,为难道:“王爷恕罪,您看阿九这么高,娶个妻子少说也得……”他看向旁边低头喝茶的男人,小声道:“也得有师尊这么高。”
“哐啷”一声,北山蘅手里的茶洒了出来。
郁驷吓了一跳,偷觑着北山蘅的神色,讪讪道:“像蘅教主这么高的女子,普天之下也找不出几个。”
北山蘅将茶杯放下,冷着脸道:“你再仔细瞧一遍,当真没有看上的?”
重九视线在门外飞快扫过,垂下头道:“弟子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些人还不及师尊好看,也不及师尊气度出众。”
北山蘅阴着脸,眼神冰冷。
郁驷只当是他对自己选的人不满意,连忙道:“若是小公子实在瞧不上便也罢了,小王突然想起,还有一位故人之女正在来南越的途中,正巧也到了适婚之龄。”
北山蘅顿了顿,“故人之女?”
“是小王在帝都的旧交,上月来信说要携独女来探望,想来不日便到。他那女儿小王也见过,是个知书达理通情识趣的姑娘。”
“既是旧友走访,贸然说亲怕是有些唐突。”北山蘅面带犹豫,这样毕竟不合寻常嫁娶礼数。
但是心里急着给重九娶亲的念头又让他不忍拒绝。
万一这小孩恰好就相中了呢?
“教主不必担心,那人常说他家姑娘眼高于顶,想来也只有九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才堪入她眼。”郁驷看着北山蘅的脸色,见事情有门,续道:“不如教主先在府中歇下,等那姑娘来了相看一番。”
北山蘅凝视着重九,虽然这小龙崽称不上青年才俊,有些流氓,还有些混账,但是好歹脸长得不错,希望能合那姑娘眼缘。
他凝思片刻,沉吟道:“也好。”
郁驷这才放下心来,对身侧官家招了招手,“那教主先和小公子在西厢歇下,待那姑娘来了见一见,指不定就瞧上了呢。”
重九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你就算把月神娘娘给我变出来,我也一样瞧不上。
他撇了撇嘴,跟着北山蘅往后院走去。
南越王府是一座极富北地特点的建筑,一砖一瓦都严格按照规制修筑,正殿七间,后殿五间,寝宫两重,屋脊上蹲着青石瓦兽,梁栋、斗拱、檐角皆以青碧绘饰。
重九抬头望着廊柱上的壁画,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一般,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王府官家将他们带进西厢。
“二位请在此安住,有什么需要的,府中仆役只管使唤便是。”
官家给熏炉里添足香料,转身退了出去。
北山蘅将门一关,阴着脸望向重九。
重九正沉浸在对新环境的好奇中,瞪大眼睛看着房梁上的雕花,时而摸摸窗棂,时而嗅嗅熏香,根本没发现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北山蘅盯着他看了半晌,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把。
“别给我装傻。”
重九抱着脑袋,可怜兮兮地抬起头,“师尊,我背上痛。”
北山蘅微微一愣。
重九蹬掉鞋子爬上床,手脚麻利地脱掉衣裳,露出背上交错的血痕,“师尊可以帮我擦药吗?我够不到。”
北山蘅抱着手,准备拒绝。
“真的痛……”重九挤出两滴眼泪,手移到太阳穴上,死死地按住,“头也好痛,师尊帮我揉一揉。”
北山蘅冷眼看他。
一般重九露出这种神情,要么是精分,要么是装的。
鉴于他许久都没有发神经,那一定是属于后者。
“师尊……”重九手揉着额角,摇摇晃晃的,突然身子一斜,头往床下栽去。
北山蘅脸色一变,慌忙将他捞起来。
“痛啊……”
重九滚进他怀里,两条腿在空中扑腾着,使劲儿往他身上拱。
北山蘅指尖擦过他的额头,摸到一把薄汗,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连忙将人放到床上,扶着他躺下。
“哪里痛?头还是伤口?”
重九指了指额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在榻上滚来滚去。
北山蘅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指尖点在穴位,将内力一点一点地渡进去,蹙着眉道:“现在可好些了?”
重九点了点头,仰起脸正要说话,骤然又皱起脸。
北山蘅一边给他渡气,一边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墙角边的香炉上。他眯了眯眼睛,抬脚将鎏金的香炉盖子踢翻,扑灭了里面的香灰。
重九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转头将脸埋进他颈间。
北山蘅僵硬地抱着他拍了一会儿,将人推开,垂下眸子道:“转过去,我给你擦药。”
“嗯。”重九揉揉鼻子。
北山蘅打开药瓶,用手指挖了一块碧玉的膏药覆在他伤口上,用指尖一点点细细涂开。
凉意顺着脊背渗入身子,重九轻轻瑟缩了一下。
“痛?”北山蘅动作一顿。
重九摇了摇头,犹豫片刻,轻声道:“师尊这样摸好爽。”
北山蘅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刷地泛起一阵酡红,手下力道不由重了些。他草草将药膏擦完,从床上离开。
“睡吧。”
重九骤然抓住了他的手,将四根指尖攥进掌心。
“师尊可以陪我吗?”
北山蘅顿了顿,没有说话,将手抽回来,拨了拨床前帷帐。
“好好休息。”
床帐后的人影维持着一个姿势僵了片刻,窸窸窣窣地拉开被褥,转过身,背朝着外面躺进去。
北山蘅轻轻端起脚边香炉,转身退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贝克街221B小天使画的蘅蘅,超级漂亮超级像,是我心目中的蘅蘅了!
想看的可以去微博看看。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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