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那里做什么?”
绎川端着煎好的汤药上来时, 就看见重九立在门前,丧眉耷眼地将额头顶在门框上。
“师兄在吗?”他走过去问道。
重九点了点头,伸出手,“是师尊的药吧?我送进去。”
“不用。”绎川侧身避开,“从南越王府离开时带的金银花用完了,你去城中的药铺看看, 有的话再买一些回来。”
重九略一犹豫, 点头,“好。”
“等等。”绎川喊住他, 从腰间解下佩剑丢过去, “带上这个,如今外面不太平。”
“好。”
重九摸着冰冷的剑身,转头下楼。
年关刚过,还没出上元, 街道上犹是冷冷清清的。除了走南闯北四海为家的游侠, 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的流民,再看不见别的身影。
重九沿着偌大的暨州城走了两圈, 直到天暗下来, 才瞧见一家没关门的药铺。
他进去买好药, 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王畿地区的气候要比南方更多变些, 出门时还晴朗着, 不过一个时辰便刮起了狂风,须臾又开始飘雪。
风雪中,身后传来细微响动。
重九将纸包的草药挂在腕子上, 抱紧了怀里长剑,加快步伐。
风卷起他的衣袖,裹挟着霜雪落在他的发间、鬓上。偶有几户亮灯的人家,烛光被风吹得明灭闪烁,屋中之人很快熄掉烛火,整个街道又陷入一片死寂。
清冷的月色下,长街映出两道暗影。
重九望着地上不断拉长的影子,轻叹口气,停下脚步,手扣上了剑鞘。
剑光从他的指尖流泻而出,拨开漫空乱雪,发出铮然一声长鸣。转身时剑锋荡开细碎星芒,宛如天幕边绽放的银河霄汉。
来者是两个灰袍僧人,俱低头敛目,但手中长棍却凌厉扑来。
重九横剑格挡,被强烈真气震得后退了两步,广袖当风猎猎而动。他撤步稳住身形,旋即提剑腾空而起,足尖点在对方刺来的长棍上借势一跃,手中剑芒指向左侧僧人面门。
这套剑法是他从林浪给的那本书中学来,结合月神教轻功逐光,使来宛如雁过横塘一般轻盈灵动。
两个僧人低吟一声佛号,一人微微下蹲,一人持棍而上,踩着同伴的膝头跃上半空,以长棍拨开他手中长剑,摆出罗汉阵。
重九凌空踏了两步回到地上,三人顺势战成一团。
街边房顶上趴了两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战况。眼见重九被两人围攻,林漪就要飞身下去,却被林浪一把按住了肩膀。
“再等等。”林浪眸光微沉,面上带着隐隐期待。
那两个灰袍僧人内力极深,连战百十来招都不见迟缓,出棍依旧又稳又准。
重九受了散魂掌之后经脉阻塞,于内功上远逊旁人,原本以为自己很快会力竭,但是随着风雪渐盛,丹田处一股清爽之气缓缓涌动,他反而越战越勇,连那把原本略显沉重的剑都变得称手起来。
长剑在他手中挽开一道剑花,裹挟着风霜刺出,从其中一个僧人的长棍当中横劈而下。
剑尖抵到对方眉心时,其上的片雪尚未融化。
“好剑法!”
身后的长街上有人抚掌走来,声如洪钟,语气和缓,仿佛只是一个和蔼慈祥的武学泰斗,在评价武功出色的后辈。
重九撤剑回身,眯眼望向来人,脸色很快阴沉下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先贤诚不欺我。”法藏身披丹红袈裟,捻着佛珠,微微颔首。
重九抿起下唇,撤剑一横,抖落一身碎雪。
“让贫僧来试试你的武功。”
法藏振臂合十,袍袖无风而动,周身泛起暗红色的光晕。重九还未及反应,身侧已然幻出四道人影,齐齐朝着他飞身而来。
重九蹙着眉不知如何下手,忽听身后一道破空之声,慌忙提剑回头。
四道人影霎时融为一体,金刚掌带着灼烫热风迎面而来。重九连退了数步,双手举起长剑。可法藏仿佛没看见那霜冷锋刃一般,手掌向着他的头顶直直劈下。
“当心!”
有人从身后将他拉开,随即一道纤细身影自空中腾翻而下,掀起一阵幽幽香风。
重九犹在愣怔,身边那人已经融入了战局。
一高一低两道黑影交错上阵,手中拿着两指宽的软剑,身形快到无法辨认。法藏固然武功高强,但这两人也非泛泛之辈,左右掣肘,一时胜负难分。
重九愣怔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与法藏对阵的竟是林浪父女。
林浪一贯是懒懒散散的模样,打着架还不忘嘲讽法藏:“老东西,你怎么头顶一根毛都没有?该不会是脱发吧。”
法藏冷笑一声,并指拨开他的剑锋,“出家之人,自然不会有这烦恼丝。”
“出家之人?”林浪佯装惊讶,手中软剑越来越快,“看不出来。我瞧你尘缘未了,世俗难脱,一天到晚惦记着杀这个杀那个,还以为你是用不起油灯拿头照亮呢。”
这句话的威力不啻于当面骂秃驴,法藏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真气荡开在小小街角,压得那两个僧人喘不过气来。
林浪与林漪二人同他过了不下百招,但对方的真气却似大海一般绵延不绝,浑厚有力,不露一分破绽。林浪心里没底,只能再行险招,诈道:“老东西,你是打算跟我斗到官军来吗?”
法藏不慌不忙,与他对掌,信口道:“离天明还有三个时辰呢,哪里来的官军?”
“王畿重地,帝都脚下,到处都是皇帝的耳目。”林浪沉下脸,冷声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和尚,你当真不怕吗?”
法藏不知想到了什么,出掌的速度骤然慢了半分。
林浪眯起眼,手中软剑一抖,凌厉剑锋擦过他颈间。只听“哗啦”一声,悬在法藏胸前那串佛珠被甩出去,绳线字中间断开,檀木珠子洒了一地。
“师父!”后面两个灰袍僧人慌忙上来扶住他。
“我们走。”法藏瞥了林浪一眼,双手合十在胸前,对着他微微一礼,随即攀着一个僧人的胳膊转身。
另一人低头要去捡地上的佛珠,却被法藏厉声喝住:“不许捡!”
僧人讷讷地将手收回来。
目送着这师徒三人消失在街角,林浪两步走过去,弯腰拾起一颗珠子,对着月光细看——雕刻着罗汉的檀木佛珠上,赫然洇开一道艳色血痕。
“这老东西受伤了。”林浪轻笑,朝着法藏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玩味,“受伤了却要瞒着自己徒弟,有意思。”
重九收了剑,问道:“林先生怎会出现在此处?”
“我说出门逛街碰巧遇上了你信吗?”林浪斜睨他一眼。
重九摇头。
林浪沉声笑起来,“我一直跟着你。风云令早已传至六合八荒,这几日找上门的人会越来越多。不过你剑法学得不错,只要不对上法藏这样的武学宗师,寻常人拿你没办法。”
重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拱手:“多谢先生相救。”
“客气。”林浪将软剑递给林漪,轻拍他的后背,“跟我过来,带你看个东西。”
重九跟着他走到城中一处楼桥,一直登上最高的那座重檐楼。顶着楼顶刺骨寒风,林浪拢了衣襟,抬手按在重九肩上,让他面朝向北方连绵起伏的山峦。
“看那里。”林浪抬手一指。
浓淡得宜的层层云霭中,一座高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塔身漆白,上绘金色云纹盘龙,即使隔着重山万里依旧隐约可见。
“那是什么?”重九皱眉。
“紫微台,云沧的权力中心,六合之内苍生敬仰膜拜的存在。”林浪轻声说道,语气蕴着三分肃然,“如果我告诉你,有一天你可以走到那高台上去,上达诸神,下御万民,你愿意吗?”
重九脸色微微一变,“紫微台是皇权象征。林先生,这等大逆之言,岂可轻易宣之于口?”
“只是一个设想,说说有何不可?”林浪按着他的肩,似有千钧之力压在掌心,“走到那台上去,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了。”
重九咬了咬唇,目光黏在远处的高塔,久久不语。
林浪了然一般,轻笑起来。
重九却突然侧身避开了他的手,缓缓地道:“林先生,那紫微台,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低下头,抚着袖口的莲花暗纹,目光变得无比温柔。
“月光所及之处,纵然身住黑暗,雾霭溟濛,也洋洋洒洒俱是温柔。”重九仰起脸,微一笑,“我不想失去这缕月光。”
林浪怔在原地。
“我给师尊买了药,怕是回去得晚了,耽搁事。”重九晃了晃悬在腕上的纸包,面露歉色,“今晚多谢林先生相救,阿九先行告辞。”
说罢,不等林浪回应,便抱着剑匆匆离去。
林浪望着他的背影,拧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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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摘星酒楼时已是深夜,大堂里一片沉寂,重九直接拎着药上了二楼。本想待明日再去把药交给绎川,临经过天字甲号房门口时,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林浪今日,似乎话中有话。
重九站在北山蘅房外,踌躇着想要进去,又怕惊饶了师尊休息。
正犹豫不决时,忽听屋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呻/吟,虽然隔着层层被褥,还是能听清这声音是何人所发出。
也许师尊在踢被子……
重九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轻轻推门走进去。
隔着层层帷帐,隐约能瞧见床上的人影,拱着被子动来动去。他将药包放在外间的茶桌上,带着疑惑抬手挑起了床帐。
床褥上的场景让重九为之一愣。
北山蘅正沉浸在摇光镜带来的梦魇中,双腿死死地并住抵在床头,一手攥着被角,一手按住小腹。他眉峰紧蹙,双唇惨白,额头沁出薄汗,整张脸红得有些不正常。
重九不明就里地坐到床边,抬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被手背传来的灼烫温度吓了一跳。
“师尊起来,喝口水。”重九轻声唤道,将人抱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想要把被子从他怀里面抽出来。
费了好大力气,北山蘅才松开抓被角的那只手,另一只手却仍不肯动。
重九顺着他的胳膊摸下去,便摸到了北山蘅一直死死抱着不肯放的地方,待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微妙。
“师尊……”重九动了动嘴唇,不知该作何言语。
北山蘅此时恰好梦到最刺激的地方,梦里银甲红袍的青年手持短刀,即将对他的宝贝残忍落下。北山蘅心里一急,下意识便往重九怀里滚去,口中逸出一声低吟:
“孽障……”
重九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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