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灯如昼

    从暨州到兖州的路程并不远, 一行人弃车纵马,隔天夜里便抵达兖州地界。

    这一日,正好是上元。

    城中街坊熙熙攘攘,行人络绎,各处阁楼馆台挂出彩幡,家家户户门前悬着灯笼, 明红的绸子与新雪映在一处, 将偌大兖州城装点成一片红妆素裹的盛大景象。

    甫一进城,绎川便去打探消息, 剩下四人在城中闲转。

    北山蘅久居寒山之外, 头一次触及这样浓的烟火气,牵马穿过坊市间时不觉露出茫然之色。

    重九倒是兴奋得很。

    他生来就是个明烈如火爱热闹的孩子,纵然失了一回记忆,将前尘过往忘得一干二净, 也难改天性中的活泼。

    远远地见街口有人凑在一块, 重九眯眼瞧了片刻,扭头道:“师尊, 我想去看看。”

    北山蘅略一颔首, 允了。

    重九扯着马缰加快步伐, 林浪和林漪见状, 连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北山蘅只一眨眼功夫, 身边之人走得干干净净,倒像自己是那个多余的人一样。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听得重九在远处喊他, 便顺势跟过去。

    林浪回过头,礼貌性地微笑。

    北山蘅轻瞥他一眼,凉凉道:“林先生如今越发不藏着掖着自己的目的了。是生怕我徒儿以后登上东宫之位,忘了你的忠心相护吗?”

    林浪笑容一僵,随即贴到他耳边道:“教主这样阴阳怪气,林某会以为您是在吃飞醋。”

    北山蘅轻哼,“淫者见淫。”

    林浪笑意更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某可是亲眼所见。”

    北山蘅刚要问他见到什么了,却被重九瞧见两人窃窃私语,远远望去林浪的唇几乎要挨上北山蘅的脸。

    少年眸光一沉,两步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横进他二人之间。

    “师尊,弟子有话同您说。”

    “嗯?说吧。”

    “弟子想说……”重九面无表情地望了林浪一眼,两手拉住北山蘅的胳膊,低下头去凑到他耳边。趁其不备忽然张开嘴,一口整齐白牙咬在了那圆润的耳垂上。

    北山蘅蓦地瞪大了眼睛。

    重九将他放开,一本正经道:“这样听人说话,容易被偷袭。”

    林浪忍着笑别开脸去。

    北山蘅羞恼不已,抬手捂了耳朵,将半张脸藏在宽阔袍袖之后,转移话题道:“你不是去看热闹吗?怎么回来了?”

    “两个乡下人耍猴戏,没什么好看的,那些把戏弟子也会。”重九把他的胳膊拽下来,指着不远处道:“师尊我们再去前头看看吧,听说上元有灯会,想来应该好看。”

    北山蘅略一犹豫,点点头。

    重九回头看了看,忽然道:“林先生可以帮我和师尊看会马吗?前头灯市人多,怕是牵着马去惊扰到人。”

    林浪张了张嘴,还未说话,手里已多出来两条缰绳。

    “有劳。”重九笑眯眯。

    北山蘅有些想笑,转过身行了百十来步,终是忍不住道:“你如今是越发调皮了。”

    “看他不爽。”重九撇了撇嘴,又怕北山蘅怪罪,补充道:“师尊不知道,昨天夜里他又找弟子闲谈,说什么想带弟子去看看帝都的风景,还要我去他府上小住。”

    “那你可答应了?”北山蘅脚步一顿,有些言不由衷地道:“帝都十丈软红,繁华无边,自是与滇地大有不同。”

    重九把他的胳膊抱进怀里,跟个孩子似的蹭着,小声咕哝:“自然是不曾答应。那林先生说起话来的模样活像个人贩子,要去也是同师尊一起去。”

    说话间已行到了兖州最热闹之处,两人自挂满各色花灯的长街穿行而过,楼阁外翻飞的红幡渐迷人眼。

    北山蘅一直把重九当没长大的孩子,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喜欢花灯,便留意着街边那些卖灯的铺子,一手悄悄在口袋里摸了银两,打算若遇上喜欢的便买一个送给他。

    重九转了两圈,却径直越过灯铺,在街角一个小贩面前驻足。

    “这是什么?”北山蘅疑道。

    “假面。”重九抬手从架子上取了个面具,放在脸前比划着,“弟子从前在书上看过,这是瀛海以东的风俗。上元夜遇到了心仪之人,便携此物与之幽会,云雨过后再行摘下。若是满意便结为连理,若是不满便只做露水姻缘。”

    北山蘅闻言有些愣,“竟有这样的事。那岂不是……未嫁娶之前人人可为夫妻?”

    重九藏在狐形面具后面,一双明亮眸子透过两个孔看他,“只是一夜姻缘,同那秦楼楚馆里的恩客没什么分别,谁说就要做夫妻了?”

    “可、可都睡在一张床上了。”北山蘅磕磕绊绊地说着,这个风俗实在有些超出他的认知。

    “睡在一张床上便是夫妻了吗?”重九歪着头想了想,放下面具,手松开他的胳膊,从腰身上环过去,道:“那弟子也同师尊睡过一张床,还看了身子,亲了嘴,这么说来莫不也是夫妻了?”

    北山蘅听得脸红尴尬,又说不过他,只得将气撒在书上,“你这混账,一天到晚好的不学,净看这些破烂玩意儿。”

    重九乐道:“都怪师尊从前疏于管教,弟子又不知道什么看不得。”

    北山蘅推开他,板起脸,“沈道长给你的那些书就看不得,还有什么瀛海风俗志也别看了,教坏小孩子。”

    “好。”重九忍着笑告罪。

    北山蘅长舒一口气,拍着他的手道:“我给你买个花灯吧,那才是你这个年纪该玩的。”

    说罢,北山蘅走到不远处灯铺上,转了两圈,相中一个四方的灯笼,正面写着一则故事,背面缀着一段警句:盖闻经师易遇,人师难遭,故欲以素丝之质,附近朱蓝耳。

    “这句话说得不错。”北山蘅将灯笼买下来,递给重九,“经师易遇,人师难遭,你得学会尊师重道。”

    重九将那句话念了两遍,不知想起什么,忽地笑了笑。抬起头却道:“师尊,听闻大荒以北有万里冰原终年不化,等此次从逝水阁回来,我们同去看看可好?”

    “只要你乖,去哪里都行。”

    北山蘅别开脸去,薄唇翘起一个很小的幅度。

    重九看出他藏不住的心思,却没有揭穿,而是将那只略冰凉手的手从袖子里拎出来,紧紧地攥紧手心里。

    天虽冷,指尖却似有烈火,顺着那人的眼底燃至他的心间。

    与君期来日,来日亦可期。

    在灯市上转了一个时辰,北山蘅总算记起来自己还有正事要做,便催促着重九往回赶。寻到林浪父女时,绎川已回来了,只是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

    “石泰死了。”

    “死了?”北山蘅略有些惊讶,“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据府上管家说是染上急病,没等到郎中来看,当天夜里人就没了。”绎川皱着眉道:“他家儿女生怕有瘟病流传开,不敢停灵,隔日就下葬了。”

    “那《流光策》在他府上吗?”北山蘅问。

    绎川摇了摇头,“依据他府里人的说法,那石泰确实有一只木盒,形状雕花都同装着《流光策》的木盒一样。儿女们见他对这木盒宝贝得紧,便成全老父心愿,将其一并葬了。”

    “这么说,我们要找到那本书,还得撬了他的墓?”北山蘅面露犹豫之色,“未经主人允许起坟,这不合礼法,恐怕不妥。”

    绎川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面色有些古怪——师兄什么时候还开始在乎礼法了?

    重九在一旁插话道:“形格势禁,开棺也是没办法的事。”

    北山蘅想了想,问道:“此人的墓在何处?”

    “城北,邙川。”

    “去看看。”北山蘅叹了口气,在心里为石泰默默惋惜两句,便毫无愧疚地带着人上路。

    兖州城北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山丘,丘下一条大河绕城而过,这河流便是邙川。云沧人以北为尊,埋人时又讲究背山靠水,故而城中大多的权贵都葬在河川北岸。

    到了夜里,城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时而吹一阵风,阴森森地卷起行人衣摆。

    重九被灌了一袖子的风,却不觉得冷,扭头偷觑北山蘅的神色,抓着那只冰冷的手往他身边靠了靠,乖巧道:“师尊,我怕。”

    北山蘅将他揽进怀里,习以为常地摸摸头。

    绎川气不打一处来,往前走两步,回头瞪重九一眼,走两步,再瞪一眼,冷嗖嗖的眼神像小刀戳在他身上。

    重九咧开一口白牙,眼睛弯弯。

    顺着邙川岸边走了一盏茶的时间,不远处出现一座新坟。坟前栽两颗柏树,树之间立一块石碑,借着月光,隐约能看上面整齐的字迹。

    “是这人吗?”北山蘅问。

    绎川凑过去看了看碑文,点头:“就是他。”

    北山蘅盯着坟茔思索片刻,将重九拨到身后,抬起手掌对准了墓碑。

    林浪见状脸色一变,再也没法保持沉默,上前拦住他。

    “教主打算就这么开?”

    “啊?”北山蘅动作一顿。

    林浪摸了摸额头,无奈道:“您这一掌下去,半个山头都该掀了,明日一早定要被人发现。到时候石家人报到官府去,官家追查起来,可又是一口甩不掉的黑锅。”

    “那你说怎么办?”北山蘅皱眉。

    林浪默不作声地将手伸到背后,变戏法似的摸出来两把铁锹,递给绎川一把。

    北山蘅:“……哪儿来的?”

    “路口一个坟头上,”林浪顿了顿,“偷的。”

    重九没忍住笑了出来。

    绎川正拿着铁锹研究怎么动土,冷不防身后一阵闷笑响起,伴随着阵阵阴风,惊得他险些当场去世。忍不住回头怒瞪:“能不能不要在这种地方吓人?!”

    “他被鬼吓过。”北山蘅解释道。

    绎川重重地把铁锹插进土壤,向下捅了捅,把表层的土翻起来。

    半个时辰后,铁锹不知触到什么硬物,发出了一声钝响。绎川和林浪对视一眼,弯下腰去将土层扒拉开。

    “是石泰的棺椁。”绎川用手摸着棺材板上的刻字。

    林浪丢开铁锹,“开棺吧。”

    两人一人扳住一边,合力将最上面那层楠木板移开,就在棺材露出一条缝隙的瞬间,脚下土地骤然一软。像有什么东西吸住了土层,要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北山蘅眼疾手快,一手抓住石碑旁的柏树干,一手捞起重九。

    “师兄——”

    绎川那声惊呼尚未落下,两侧泥土便飞快朝他头上聚拢,不断地将人吸入其中。只留下一截光滑的小臂,苍白皮肤与黑色土壤形成鲜明对比。

    北山蘅脸色一变,松开攀着树干的那只手要去拉他,却由此失了力道,自己也跟着往土中陷去。

    黑暗席卷而至的刹那,一抹淡青色衣摆滑过,有人张开双臂将他裹进了怀里,手脚俱被拢起来,头枕在一个略微凹陷的温柔之处。

    紧接着背后传来一阵钝痛,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有点事更晚了,抱歉。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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