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惊蛰雨

    夜, 凉如水。

    北山蘅将腿蜷起来, 两手环住膝, 再放下去,并在一起,抻开, 并在一起,抻开……如此反复数次, 仍然觉得床榻冰寒刺骨。

    那床是由取自北境从极之渊的寒水玉所制, 终年冰寒,不为炉火所暖。

    修炼铁马冰河时,需采天地间的至阴至寒之气, 这玉床便是最佳的练功场所,只需躺在上面,哪怕什么都不做,经年累月也可以将功力推进一二个境界。

    但失了所有内力之后, 他的身体与常人无异,加之绎川只留下一件单薄的绸衣, 他每日便似躺在霜天冻雪里, 备受煎熬。

    入了秋, 这样的痛苦尤甚。

    夜风一吹, 连洒进窗的月光都是冷的。

    他还是将腿蜷了起来,脸埋进两膝之间,双手拢紧了身上薄衫。

    殿门轻轻打开,宫室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绎川行到床边停下, 停顿片刻,撩起帷帐坐到床边,手中纸页翻得哗哗响。

    “青木镇今日来报,又有煞鬼作祟,我已遣了十人前去平定。”

    绎川低头念公文,语气平缓一如往日。

    “七月派去攻打魏家庄的弟子已经回来,庄上两百六十九口人全部授首,所得银财布匹还施于当地百姓。”

    “扶海洲这次贡的明珠形状好,我赏了六十匹绣缎。”

    念完,绎川放下公文,转头端起桌上汤碗,轻轻搅了搅,玉碗和瓷勺相撞发出叮咚声响。

    “师兄来,喝药。”

    北山蘅漠然张开嘴,由他将汤药送进去,缓缓咽下。

    喝完一盅,绎川站起来,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师兄真乖。睡吧,我明天再来。”

    北山蘅一动不动地坐着,充耳不闻。

    绎川每日都来,携两本公文,带一碗汤药。给他汇报当日发生的事,然后看着他把药喝下去。

    教中一应事务有条不紊。近半月来,绎川频繁派人北上,找那些曾经出言侮辱他的江湖门派一一算账。自通天崖一战后,世人口中的魔教非但没能偃旗息鼓,反而将势力北扩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但是那药里不知放了什么,虽然指骨的伤渐渐好起来,可他却感觉意识越来越混沌,终日浑浑噩噩,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

    到最后,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见那个人。

    这个懵懵懂懂的念头支撑着他,将寒冷与孤独尽数承受,只为等到一个可以背水一战的机会。

    困意很快袭来,他将脸埋进两膝之间,轻轻阖上眼。

    第二天,绎川没有来。

    北山蘅在宫里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后半夜时,门才打开一条细缝,有人立在外头嗫喏轻唤:“教主……”

    是凤容。

    北山蘅怔了怔,“进来吧。”

    凤容迈着细碎的步子移到床边,屈膝跪下,两手捧着一只玉碗举到与眉同高,“祭司长有事不在教中,这是教主今日的药,他吩咐属下一定要看着您喝。”

    北山蘅迟疑片刻,撩开帷幔,伸出手去。

    凤容瞥见他衣不蔽体的模样,连忙将视线移开,头垂得更低。

    北山蘅的手在碗边一寸处停下。

    凤容以为是自己冒犯到了,慌慌张张地俯下身,连连叩首:“属下知罪,属下该死,属下不该抬头看。”

    “……没事。”北山蘅顿了顿,手收回袖中,“起来吧。”

    凤容唯唯诺诺地站起来,不敢看他的脸色,只捧着药碗,一边哆嗦一边问:“教主,那属下伺候您喝药……”

    “放这吧,不急着喝。”北山蘅想起他方才所说的话,默默盘算半晌,若无其事地道:“这些日子闷得久了,你去帮我取件厚衣裳来,我想出去走走。”

    凤容没敢动,迟疑着道:“可是祭司长说……”

    “说什么?”北山蘅挑眉。

    虽然如今他看上去病弱又狼狈,但经年身居高位,镇守一方,言语间不自觉的威压仍在。

    凤容实在不敢忤逆,只好低头应下,帮他取了一件大氅。

    “你在宫里睡一会儿吧。”北山蘅抖开大氅披在身上,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系好衣带,“若是绎川回头问起,你就说是我将你打晕了出去的,有什么问题让他来找我。”

    “是。”

    凤容扭头看了看床榻,一咬牙躺在地上,闭眼装死。

    北山蘅轻轻阖上宫门。

    澜沧山四周设有结界,绎川接掌教务后,定然重新加强了幻阵与守卫。他知道如今自己武功尽失,没指望能这么跑掉,出来也不过是想透透气。

    被圈在屋子里,每日只能听人说话、被人喂药,长此以往,他真的害怕自己会变成没有意识的玩偶。

    院中的桂树又开了花,花香洋洋洒洒,从宫室一直延伸到山里。

    他慢腾腾地走过去,抬手抚上树干。

    那日重九练剑时留下的伤痕犹在,斜斜一道深壑跨在树身,给久经风霜的古树又添几分苍凉。风一吹,细碎的花雨落下来,在石阶上铺开一条明金色软毯。

    北山蘅在树下立了一会儿,沿着潇湘崖往山下弟子舍走去。

    重九有一个单独的屋子,门前植一丛红白两色的舍子花,正是秋后花开的时节,远远望去艳丽无比。

    屋内打理得很整洁,柜子里衣物整整齐齐叠放着。墙上挂了许多未完成的画,想是他作练笔之用,上面俱是自己读书练功时的模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偷偷画的。

    北山蘅将那些画一一看过,挑出一张最满意的,卷了卷收入袖中。视线一转,他看到床尾放着一物。

    那是个平平无奇的瓷罐,重九曾抱着这个来找过他,只是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一早便将其抛之脑后。直到前一阵受伤后,在梦里看见了,才想起来这桩旧事。

    北山蘅俯身拾起那个罐子,触手的冰凉让他险些抱不稳。掀开盖子一看,里面盛着半罐奶白色的糖水,水面上还飘着两根竹棍。

    他凑到罐子边闻了闻,才发现这是两块融化的雪花酪。

    当日,重九就是拿着这个来给他吃,却被自己嫌弃地推开,弃若敝履。

    他盖上盖子,把瓷罐带回了月宫,贴着枕头摆在床角。又从袖子里取出那幅画来,左右端详着,一时出了神。

    画是重九扒在门外偷偷画的,离得很远,兼有层层帷幔相隔,本应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形,但是纸上人细微的表情却纤毫毕现,五官神态格外清晰。

    画中人的一眉一眼早已刻入画师心里,纵然重重阻碍,看不真切,也能作出最传神的画像。

    北山蘅怔怔盯着那幅画,直看到眼睛酸胀,心里发闷。

    他把画按到心口,一点点滑坐在地上,脸深深地埋入掌心,一圈圈水迹在素色缎面上无声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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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绎川这一走,从霜降到了惊蛰。

    次年,第一场春雨落下的时节,他终于带着一身风霜匆匆而归。

    “师兄,我回来了。”

    绎川湿透的衣裳搭在屏风上,先让侍女拿了净布来,把身上水渍全部擦干,换了身衣服才朝这边走来。

    见床前帷帐掀起,北山蘅往墙边挪了半寸。

    绎川微一怔,视线很快落在床头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上,随即抬手要去拿瓷罐,“这是什么?”

    北山蘅反手按住罐子,不给。

    绎川愣了一瞬,倒也不恼,手缩回来,在床边坐下,语气很平淡:“我不在的这几个月,师兄都没有好好喝药吧?”

    北山蘅飞快地瞥他一眼。

    “要是喝了药,就不会这么不懂事了。”绎川凝视着他的脸,总觉得对方气色比先前好了些,“我说过,师兄安心当个宠物就好,身边留这些念想,无非是徒增烦恼。”

    他端起了药碗。

    北山蘅蹙眉向后躲避,内心对这样驯养动物般的行为格外抗拒。

    绎川动了动嘴,刚要说话,却听外面有人敲门。

    “祭司长……”

    “我马上出来。”绎川扬声打断外面那人,倏地站起身,放下碗快步走出去,像是害怕下属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似的。

    北山蘅望着他的背影,面带狐疑。

    绎川看清了来人,虚掩上宫门,低声问:“怎么回事?”

    “祭司长,他们遣人送来一封信,是给您的。”下属从怀中取出一页纸递上,恭声道:“那位林将军说,限三日之内,让您带着他们要的人过去,否则就……”

    “否则什么?”绎川斜睨他一眼,将手里的信纸揉起来,冷道:“信我看过了,你下去吧。”

    “可是,如果我们不照做,他们就要带人屠城。”

    下属急促地说着,没留神提高了声音,最后那半句话一字不落地落进北山蘅耳中。

    “闭嘴!”绎川面色骤寒,眼里带着警告。

    下属慌忙低下头去。

    绎川回头往殿内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冲他扬了扬下巴,“下去。”

    北山蘅留意着门外动静,见绎川折返回来,视线往他面上看去,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师兄……”绎川走到床边,手指拨弄着轻薄的帷帐,叹出一口气,“再睡几日吧,好好休息,待我将事情处理完,在回来陪你。”

    窗外雨声越来越急,檐下淅淅沥沥地坠开一道雨帘。

    北山蘅的心跳也随之加快。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如果明天被锁了,我们微博见。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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